五更梆子刚过,青灰的天色,仍粘着几分夜气。
商街的坊墙内,灯笼昏黄的光晕,在石板路上,洇出团团湿痕。
各个店铺的伙计,打着哈欠,开门迎客。
食坊、茶酒肆的炊烟还未升起,苏千誉已在算房内,挑灯核完顺天柜坊,最后一本账册。
她长舒口气,出门走到天井下,默然眺望高处。
昨日,审完刘五郎,苏千誉寝食难安,安顿好节度使派来,助她的巡官、衙推、府院法直官、侍卫,立刻前往顺天柜坊,亮明大东家的身份,亲自查帐。
所幸,暂无纰漏。
“云低雁叫,星文夜徙,天风欲起。回屋吧。”顾非真走到苏千誉身侧,玄色大氅扫过一路残雪。
“无妨。让您费神难眠,实在过意不去。”苏千誉淡淡一笑,回眸望他,眼波如春溪映日,自露三分暖意。
顾非真将手炉递相递,紧了紧苏千誉的披氅,道:
“从张敬忠的死状、现场布置,可见陈行范手段阴狠难测,身边极可能有擅长巫蛊、制毒的刺客效力。
为防他狗急跳墙,对你下手,我会尽量陪在你身边,减少你的危险。”
“多谢。”苏千誉拢着鬓边散落的发丝,将未尽之言凝在这片刻安宁中。
“大东家,各库已尽数点验,您过目?”掌柜带着库房的人,拿着几本册子,来到苏千誉面前,语气恭谨。
苏千誉接过册子翻看,找到陈五郎代笠泊楼伪装的名号记录,对掌柜道:
“凡有金银存入,必由掌柜先查真假。
你应该通晓金银检验之法。说来听听。”
掌柜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做学徒的时候,马上清了清嗓子,流利的将各种方法背了一遍。
苏千誉合上账册,快步向后院走去,“我亲自验。”
钱库在地下。
石阶盘旋,两侧铜灯盏里,荏油灯芯爆了个灯花,将苏千誉等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壁上,忽长忽短。
十六盏琉璃灯照得满室皆明。
金锭在樟木架上,垒成齐整的方阵,微微反着光。
苏千誉在各个架子之间缓缓观察,最终停在笠泊楼的金条前,拿起一根,贴近耳畔,指甲轻弹——
“铮。”
尾音清越。
掌柜立在一旁,泰然道:
“您放心,每根我都听过,也用戥子称过。”
苏千誉不理,用银镊夹起一片金叶子,掏出五倍镜,对着灯光细看。
接着,她示意掌柜上前来看,叫来备火盆、醋水、试金石等诸多器具,边演示边解说:
“听说有的赝金匠人,惯用荔枝蜜调金泥。
烙铁温度要比中原低三成。
箔片的边缘,有细微的蜂巢痕迹。”
此间,掌柜的神情,由讶异到紧张,再到慌张、害怕,最后扑通跪下,结结巴巴道:
“我......我的疏忽。我我我马上找储户......”
苏千誉将册子仍向掌柜,肃然道:
“有心坑骗,会让你找到吗?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十两一根的大金条,折合成铜钱,为六万文。
十根,则是六百万文。
是许多百姓一辈子都赚不到、存不到的数字。
掌柜有积蓄,但找不到骗子索赔,按规矩,因此产生的一切损失、罚金,皆由他承担。
届时,不但家底被掏空,恐怕还要负债。
思及此,掌柜腿脚发软,懊恼的给了自己一巴掌,哀求道:
“该死啊我。求大东家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了。”
苏千誉锋利的目光,在掌柜与库管之间流连,语气森森道:
“此事尚可弥补。
你们不准走漏半点风声。
否则,不仅要赔钱,还要治你们串通造假之罪。”
“是是。一切听从大东家安排。”掌柜、库管吓得异口同声,跟在苏千誉身后,面面相觑道:
“接下来当如何是好?请您示下。”
苏千誉边说边走出钱库:
“当然是照常营业。
你们宣扬出去,黄金储蓄高息的惠民举措,截至今日。
若有人来存兑金银,要想办法拖住,立刻告知我,不让要对方起疑,不得擅自收录与检验。”
回到柜坊的客房,看到安禄山正等在门外,她忙吩咐学徒沏热茶,买早食。
“谢主子关怀。”安禄山看到苏千誉关照自己,不禁寒襟乍暖。
“郑禹有何表示?”苏千誉刚关了房门,便肃穆急问。
“我装成一个送信的人,去了他宅邸。
他看了秘色瓷的图纸,有些惊讶,向我打听您的身世背景,为何要卖这套瓷器。
我没有明说,约他明日未时三刻一聚。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想买下这套瓷器,主动提出会面地点,是其经营的一家酒楼,叫抱月阁。”
安禄山说罢,面露忧疑的补充道:
“时间过去太久,加之张敬忠死于陈行范之手,他们会对咱们吐露实情吗?
我担心明日是个鸿门宴。
他会不会给陈行范通风报信?”
苏千誉静静靠着椅背,眸光低垂,似看非看那半盏红茶,开口道:
“于郑禹而言,这半年内,他或许想过继续跟着陈行范,做私盐生意。
但现在,他应该可以感觉到,曾经沉寂的证据,如死草复生,燎原之火亦难毁灭。
我觉得,第一次见面,他不会让陈行范知道,他要先摸一摸我的底,再酌情而定。”
“希望张敬忠留下的证据全部可靠。”安禄山慨然罢,再道疑问: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西南一带的茶业、瓷器、锦缎、酒业、珍珠,都很厉害,陈行范必有所涉猎。
您为何从盐业、黄金入手,而不选择其他行与陈行范交锋呢?”
苏千誉耐心道:
“人可以不喝茶,不穿绸缎,不用好的瓷器,不喝酒,但不能不吃盐。
盐为食用之品,人人皆需,皆负纳税之责。
盐之利,盖天下之民需。
控制食盐可获得厚利,用来应付当地赋税的上缴、贡赋的筹措、官吏的俸禄、军队的粮饱等。
川峡四路盐课,储量在大唐数一数二。
陈行范必深耕其中。
我选择盐课,既能监察地方盐政,又易抓住陈行范的尾巴。
而黄金,虽非常用的交易钱币,却是大唐财政的重要支撑。
拥有丰富的黄金储备,能够保证铜钱、绢帛价值稳定流通,让大唐的贸易在各国中,占据更有利地位,增强谈判的筹码。
大宗货物多用金银。
尤其是军需物资的支付,以及招募士兵、笼络人心等,增强实力的开支,黄金是首选,甚至许多人只要黄金。
陈行范不只贪婪,他要图谋不轨,对钱财的需求很大。
控制地方财政、官吏,盐业最合适。
但囤积黄金是充实军备最快的办法。
黄金的提取不简单。
各地金矿的地点、大小、产量,是官营、民营,或官民合营等详细背景,每年皆要记录换新成册,冬月之初上报,县令,刺史,节度使,户部,各保管一份。
陈行范想从中套利,绝对会用不法手段,更易做实罪行。”
说罢,苏千誉取出雟州境内金矿的舆图,展开在案,指着西南角的一处红色标志。
抬眸看向顾非真、安禄山时,她眼锋如刃,唇角含笑,教人不敢有轻慢半分。
顾非真、安禄山立刻上前,围坐在桌案旁,看向地图上手指的方向。
苏千誉道:
“逗留成都府时,我在宋节度使、刺史处,看过新更替的图册。
大唐明令禁止金、银、铜、铁对外交易,且主张地方官府,监控、掌握金矿,以防止外国商人,将矿产转输到境外。
虽没有完全禁止民间商人购买、开采黄金,但无异于严重限制。
这导致实力不足的民商,只能通过与官方合作的方式,参与其中。
而乌蛮族富商吕承洲,今年五月,发掘到的这一座金矿,是雟州内,产量最大的民商金矿,且完全不受官府抽成。
官办矿牵涉人员较多,承报、审查格外严格,中饱私囊的风险大,易留把柄。
陈行范已遭到圣人警惕,面上看起来老实安分,谨慎小心,但暗地里不会放弃抢钱。
他的兵马、钱财多有折损,他定然不能置之不顾。
陈行范不只是官员,他更是一个靠做生意发家致富的地方豪商。
在商言商。
我相信,他绝对想要得到吕承洲的这块金矿。”
忽然,敲门声响起。
学徒送来茶水、吃食。
安禄山不仅一夜未眠,还在外奔波,腹中早就饥渴难耐,率先拿了糕点入口,执盏浅啜。
茶烟袅袅间,他瞳仁沉静如深潭,斟酌道:
“可图册是刚刚统计上交,那金矿的所属没有变,仍是吕承洲。
我们似乎没机会插手。”
“快了。”晨阳透窗,映得苏千誉腕间玉镯生辉,却不及她言语时,不容置疑的威仪:
“不论我在西南是纯粹改善商业,或有其他目的,皆会打乱他的赚钱之道。
陈行范定猜疑、戒备,由不得我横插一脚。
他会尽量在我到雟州前,把看上的产业吞没。”
安禄山恍然点头,道:
“要不要我去吕承洲处探一探?”
苏千誉侧头看向窗外,陆续走到顺天柜坊门前,看告示行人,眼底闪过一丝锐色,道:
“不必。刘五郎已按吩咐去做。
计午后第二批金子就会送来。
我们先在此等着笠泊楼的人上门。”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大唐枭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