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千誉急于赶到郑禹宅邸的目的有二。
第一,寻找藏有陈行范暗通吐蕃,贩卖私盐证据的秘色瓷。
第二,找到郑禹亲人,保证其顺利继承家业,防止郑家家业被陈行范趁机占有。
西南地区井盐发达。
官府允许民间经营。官商、民商并存。
此间,官商常借垄断运输、压价收购,挤压私商。
而私商通过技术革新等手段,争夺市场。
或官商勾结,以合法外销的名义,走私盐换取各类钱物。
边远地区尤甚,官家查封力所不及,难以清除。
张敬忠调查陈行范时,一个人送来密报,说自己的主子谢明远,在最近一次远行贸易中,发现陈行范的亲信,有向六昭走私私盐,暗通吐蕃官员的罪迹。
谢明远是越州的商人,家中经营丝绸、瓷器生意,算是大唐最大的越窑青瓷商谢三郎的远亲。
此人常年运丝绸、瓷器,至南方各地,零售或批发。
一年前,谢明远接到一个长达两年的订单,需多次往返剑南道,入六昭、吐蕃贸易。
因西南水运被漕帮霸占,运费过高,货量大且贵重,谢明远一直亲自跟随陆运。
但越往西南走,对江南及北方的商人,所收的关税、门税等杂费就越高,对于批发而言,增加了许多成本。
正当谢明远为此不满、愁闷时,遇到了雅州当地的一位民间盐商。
民间盐商分两类:
第一类为非官营盐区的正规商,自主经营,缴纳盐税即可,不乏为偷税漏税,选择走私者。
第二类,是部分未纳入管控的中小商人,通过隐蔽渠道,制售低价私盐,属违法操作。
雅州盐商坦言,可以给谢明远商队,办一个邻近州县的身份,减少大量税钱支出。
交换条件是,每次送货时,谢明远先假意购买雅州盐商私盐,去六昭合理持有售卖,去吐蕃则携藏在绸缎、瓷器等杂货中,高价卖出、洗白。
吐蕃、六昭贵盐,匹帛易一斤,是很多私盐贩卖的首选。
边境关卡需茶马互市文牒,私盐商人无此资质。
谢明远恰好有合法出入吐蕃贸易的凭证,可顺利过审。
谢明远很心动,亲自验货无异后,决定答应。
随着几次顺利交易,双方逐渐熟络。
然而,今年年初,盐商通知谢明远,手头的这批运完后,暂不合作。
谢明远不觉有怪,合作有始有终,实属正常。
可他带着货物进入雟州,在一次休整夜饮时,无意间发现雅州盐商的几个盐工,与几名行迹鬼祟的人低声交谈。
谢明远偷听得知,那些人竟然要在抵达吐蕃,卖完盐后,直接将他商队所有人杀死灭口,并伪装成路遇山野劫匪所致。
原因是,雟州刺史陈行范私造军器被查,风声太紧,一切招揽钱财、粮草、马匹的交易全部暂停。
直至这一夜,谢明远才知所谓的盐商,真正身份是管理一方盐务的盐监,而他屡次帮忙走私的盐,全是偷出的官盐。
一字一句如五雷轰顶,让他胁肩累足。
残存的理智提醒他,回头路亦是万丈深渊,必死无疑。
细想之下,他更觉往日买卖疑点重重。
比如,每每进了吐蕃、六昭国境,雅州盐商的货,总有采购商人及时出现,地点、时间、人员从无变化,像早就约好了一般......
大难临头,时日无多。
谢明远来不及追悔,满脑子一个念头:
偷税漏税,总比与做反贼被诛九族好。
他思考如何脱险的同时,借探访友人之机,停留雟州三日。
同时,将雅州盐监几次让他前往吐蕃、六昭,买卖私盐、洗白的路线、账簿,接触的所有人员名称、长相,统统记录下来。
第一部分,用断续浮纬绣的针法,绣在一匹样布上,送给好友邛都夷的粮商罗尚。
第二部分,装在特制的瓷器大罐里,送给好友郑禹。
第三部分,伪装成各类杂货的交易记录,如以药材名代指地点,用称重数字标记路线坐标,附上自己的亲笔信,交给亲信,立刻送到益州大都督处。
分成三份,是因谢明远料想,对方杀意已起,自己已置身陈行范管辖地界,无法全身而退。
即使难逃一死,也要给自己与商队的亲人们,留一点活路,留一丝报仇雪恨的机会。
他决心已定,找准时机,毅然毒杀几名盐工,与亲信、商队乔装分道而行。
逃跑的消息很快被陈行范发现。
围剿、追杀如天罗地网扑来。
幸好,谢明远的亲信多了个心眼,放弃原定路线,绕野外僻径,安全抵达益州,找到张敬忠,将所有经历如实相告。
但谢明远及商队的其他人,自此杳无音讯,各自家中亲眷,亦迟迟不见人归。
“必然凶多吉少。
过去这么久,罗尚、郑禹总会猜到、听到些风声,却没有任何表现,应是顾虑自己安危,想观望再做打算。
不然,郑禹也不会昨日向陈行范告密。”
安禄山边翻看郑禹卧房内的顶箱柜,边讲出自己的看法。
顾非真则道:
“陈行范所言未必真实,可能是利用死无对证,作为抓我们的托词。
也许,谢明远当初与他们有约定也未可知。”
苏千誉对站在门口,悲痛的郑禹长子,轻声道:
“你再好好想想,除了古玩字画,你父亲平日还看重什么东西?”
此前,苏千誉带县令来,目的是让其亲口告诉郑家人,郑禹、裴氏切实死去,并确认她特使的身份,减除怀疑。
现在,郑家接受噩耗,县令便被支开,以免其得知、泄漏案件的关键线索。
“地契、房契、合作的市券。
这些一旦丢了损失极大。
别的......父亲生前没提过。
家中各处三位都也看过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
郑禹长子眼角的泪擦了又流,说话时神情恍惚,单手扶着门框,指节仿佛要将木纹掐断。
苏千誉不再指望,自顾翻找。
顾非真则清闲的背着手,左看右瞧,随处溜达。
整套卧房内外两间,透着殷实却不张扬的气度。
月洞门、架子床,占据西墙。
床上紫檀色纱帐半垂,内里叠着青鸾衔枝纹锦衾。
床围镂雕着连绵的卷草纹,漆面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北窗下置着张带托泥的翘头案。
案角鎏金狻猊香炉,吐着龙涎香的青烟,与窗外探进的竹影纠缠,在六扇屏风上投下摇曳的墨痕。
墙角铜仙鹤灯台尚未点燃。
鹤喙朝着逐渐西沉的日头,仿佛在等待主人归家时,衔来满室烛光。
“若想赏景,可去院中,挡光了。”安禄山白了顾非真三眼,话里话外阴阳怪气。
顾非真不予理睬,问郑禹长子:
“你们宅院的布局,暗合风水学问,聚财纳福。
书房有《周易》、《青囊经》等书籍。
你父亲喜欢玄学吗?”
郑禹长子环顾着院中景致,怅然若失道:
“是。父亲也爱好木工,有段时间热衷研究鲁班术。”
顾非真的视线停在六扇屏风上,“听闻你父亲常接济穷人,建了多座道观。”
“父亲乐善好施是真,但未建造道观。只是在三月时,出钱修缮前朝荒废的火云塔,添了些香火。”
郑禹长子正说着,涣散的目光骤然收缩,语气忽的阴冷,青白的面容再覆一层冷霜。
他泛红的双眼,斜睨着从回廊急匆匆跑来的妇人,道:
“你来干什么?”
妇人简单行了一个礼,愁苦道:
“小娘子与二郎,吵闹着要见母亲。我不知......”
妇人口中的两人,指的是裴氏与郑禹生的六岁龙凤胎。
郑禹长子低笑一声,哀中藏戾,道:
“将那两个杂种的嘴堵上,关到柴房,不准任何人探望,不准给他们任何食物与水。”
妇人手中巾帕陡然落地,眼圆睁如满月,为难道:
“若饿生疾,裴氏的母家责问……”
郑禹长子峰眉倒竖,整张脸如铁铸般冷硬,道:
“他们非我父亲亲生,是裴氏与他人苟合所得。
谁敢来闹事,我就让他马上带着两个杂种,一起去阴曹地府,向我的父亲赔罪。”
妇人心生畏惧,不敢再说,应承下来离开。
“既然郑大郎要处理家事。我们就不打扰了。”苏千誉走出卧房告辞。
郑禹同妇人说话时,顾非真已发现了线索,但不在郑宅内。
“在下招待不周。望苏令史、顾掌院、安管事海涵。”郑禹长子鞠躬致歉,送三人出门。
苏千誉抬手示意郑禹长子止步,诚挚道:
“您节哀。
生者如斯。
我很期待今后的盐业合作。
凡涉家业变故,你尽管来找我。”
郑禹长子躬身行礼,再次坚定保证,道:
“您放心。我断不会让父亲苦心经营的家业落入他人之手。”
出了郑宅,安禄山啧啧感慨:
“咱们没说过裴氏的孩子,非郑禹亲生啊。
才几岁就要活活饿死,投胎真是门学问。”
苏千誉见顾非真一路向城外去,好奇问:“我们去哪儿?”
顾非真缰绳松松地挽着,淡淡一瞥惊飞的麻雀,道:
“郑禹卧房屏风上,绣了一幅名为《邛海雪霁》的全景图。
上面是大片白鹅浪,化作人形冰雕。
浪尖凝冻如利刃,割裂悬于枯树的渔网。
网上冰珠折射的虹光,映向西昌县外的火云塔,整座塔流光四溢。
塔前一老翁持直钩的鱼竿,独坐池边垂钓。”
“我竟疏忽了屏风。”苏千誉恍然一叹,思忖道:
“图纹隐有写意之风。
白浪似堆积的盐。
盐化作刀刃破网而出,代表杀伐与生机。
流光四溢的火云塔,与垂钓独翁,似乎在寓意塔中有宝,愿者上钩。”
安禄山略一琢磨,认同道:
“郑家找不到。不妨去那里一试。”
夕阳西沉,暮色渐染。
城外西南荒坡之上,一座孤塔拔地而起,远远望去,仿佛一团凝固的火焰,在苍茫暮色中燃烧不熄。
三人来到塔前,方见真容。
塔共七层,塔基以青石垒砌,浮雕云纹火兽。
塔门两侧立石雕狻猊,口中衔火珠,怒目圆睁。
出城前,三人打听了火云塔的来历。
老者言,此塔建于前朝乱世,为镇压妖邪而设。
据说每逢月晦之夜,塔内便有凄厉哭声传出,如百鬼哀嚎。
有游方道士称,塔底镇着一具千年古尸,每逢甲子年,塔身便会渗出血水,三日方止。
重修后仍无人敢靠近。连门都不用锁死。
安禄山三两下拆了锁头,推开厚重的柏木门,一股旧香灰与尘土气扑面而来。
塔底层呈浑圆瓮形,直径十丈。
四壁未设窗牖,只在高处留了几处窄小的透气孔。
从气孔中斜射进来的光线,如刀锋般割开昏暗,照在中央立着的一座半人高,头顶香盘的铜鹤身上。
香盘内积灰冷透,插着几根未燃尽的残香。
香头焦黑,如被生生掐灭。
安禄山观察了一圈,敲敲这,摸摸那,连铜鹤都抱着用力转了转,最终得出结论:
“四壁好像没有暗格或机关。”
“这里。”顾非真走到正对门口的第二块方砖上,脚尖点了点地面,道:
“《洛书》数阵。”
苏千誉蹲下细看。
在阴刻着细密梵文的砖面上,有笔画如蛛丝般,纤细的三组数字,分别为肆玖贰、三五七、八一六。
她伸手轻轻摩挲着刻痕,看向顾非真,道:
“从磨损程度、落灰厚薄看来,数字镂刻的时间较近。
您可知如何解谜?”
“按离南坎北,将数阵转为八卦。
中宫五黄对应铜鹤鹤首,与气孔射到铜鹤不同部位,所显示的数字拼合。
左转其头部三下,再右转四下,再恢复原位即可。”
考虑两人无法立刻领会,顾非真只简单讲解,随即直接启动机关。
动作毕,一声极轻的机括响动,自三人脚下传来。
铜鹤左侧的一块地砖,突然压沉,向四周滑开,露出下方黑洞洞的入口。
尘土自扩大的缝隙中扬起,在些微光线里,翻滚如细小的金屑。
一股阴冷的风,从地底涌出,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若有若无的锈味。
顾非真将火折子晃亮,率先进入密道。
跳动的火光,映出三人脚下粗糙的石阶。
待到平地,只看到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一个青铜胎掐丝珐琅方匣。
方匣长二尺四寸,表面錾刻《浑天图》。
图上周天三百六十五颗银星无一遗落,火光照近光色流转,栩栩如生。
“又是机关?郑禹是真的万分热爱玄妙之技。”苏千誉无奈,求助顾非真,道:
“此类非我所长。请您帮帮忙。”
顾非真显出少见的兴致,耳朵贴到匣壁,指尖轻叩匣面,静听片刻,抬身道:
“《浑天图》是一个机关阵。
其中分布的十天干旋盘、十二地支活钮、七曜宝石,才是破解关键。
第一重天干纳甲,将乙庚旋盘,对准匣侧《周易》爻位。
乙木对应震卦,庚金纳震。
庚金对应兑卦,乙木纳兑。
第二重地支化气。
按压寅午戌三钮形成火局,但需避开申位,以申冲寅破局。
推移亥卯未成木局时,令亥钮与天干壬字暗合。
再进入第三重星宿分野。
转动七曜宝石,使月曜珍珠,对准东方青龙七宿中的氐宿。
金曜青金石,对应西方咸池天潢星。
最后,第四重五行破关。
先以水曜砗磲触地支配时,再以火曜玛瑙引天干生克。
接着……”
顾非真再次将耳朵贴紧匣壁,听辨三长两短的簧片回声,同时将丙字旋盘,逆拨七格。
青金石应声嵌入氐宿星图。
而后,他急速拍打寅午戌三钮,形成三昧真火局,反手甩出袖中司南磁针。
磁针与辰钮相吸的刹那,整座铜匣发出刺耳的嗡鸣。
二十八宿银星同时亮起,匣盖如莲花般层层绽放。
苏千誉、安禄山感觉自己被上了很厉害的一课,但什么也没听懂。
不过,不重要。
东西拿到就好。
“正是谢明远描绘的那个!”
苏千誉小心翼翼的抱起瓷罐,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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