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裴氏哀叫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郑当家!不要喝他们杯里的酒!”王乐首叫喊着,与一个小厮从门外跑进,待看到眼前一幕,呆在原地。
小厮苦着脸,惊惧着吭吭哧哧道:
“陈刺史说与东家申时有约,提前到了,正往三楼的客室暂歇。小的,小的......”
“你们下的毒!我真该早点来提醒郑当家。”王乐首双目圆睁,颤抖的手指着苏千誉。
苏千誉立刻驳斥:“胡说八道!”
王乐首正义凛然道:
“清洗酒具时,就是你们趁裴大娘子出去之际投毒。
我听到你们两个说此毒甚烈,无需太多便可快速致死。”
“你们为何害我夫君啊!”裴氏悲愤交加的对小厮喊道:
“快报官!叫人来,不能让凶手跑了。”
“放屁!你栽赃嫁祸!”安禄山怒不可遏的冲到王乐首面前,掐住其脖子。
小厮吓得转身向门口跑,却闷头撞上赶来的人。
“你们要杀人灭口吗?”陈行范推开小厮,大步踏来,麂皮靴踏在木阶上铿然作响。
堂内鸦雀无声。
安禄山手上动作一顿,视线越过王乐首,杀意不减的落在说话之人脸上,发现其旁边竟是县令。
裴氏指着苏千誉三人,呜咽哭诉再次响起:
“陈刺史,您要为民妇做主啊。
我夫君好心宴请客人,反被让他们害死。”
苏千誉第一次见陈行范,觉得与自己想象的模样差距颇大。
眼前之人不惑之年,肤白精干,一身深青圆领袍衫,袍摆随动作荡开,隐约可见蹀躞带上,挂着的错金书刀,与青玉坠饰。
整个人带着十足的书卷气,但其中亦涌动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威压。
苏千誉对安禄山做了手势,对陈行范不卑不亢的行了叉手礼,道:
“相信任谁被莫名冠上杀人的罪名,都会如此不忿。”
安禄山冷冷扫过陈行范、县令,及另一不曾见过的男子,将王乐首向后一搡,回到苏千誉身旁。
陈行范不容置喙的盯着苏千誉,道:
“你是何人?人证物证俱在,已可以定罪判决。”
“人证有疑。我可立刻澄清。”苏千誉没有说出自己身份,而对面色发白的王乐首,道:
“今日你们表演的曲目甚好,我想看一下宴席乐单。”
王乐首眼睫低垂,目光乱瞟,不敢与苏千誉直视,“没带。”
苏千誉哂笑道:
“宴席乐单在当天表演时,必须带在身上核对,以防纰漏,全国都是这规矩!
雇主请舞乐表演,会按舞乐师人数、曲目数量,预付酬金,由乐首统一分配。
你不交出,是有不敢公之于众的问题吗?
你不想给无妨,我相信酒楼掌柜、郑禹管家、舞乐队的其他人,都有记录。”
安禄山不给王乐首狡辩的机会,直接上前抓住其领口,在前襟内,搜出两份不同的乐单,交给苏千誉。
接着,他出门叫来酒楼掌柜、舞姬乐姬,让他们分别说出给予、收到的酬金数量。
苏千誉展开乐单一览,鄙夷的盯着王乐首,道:
“同是《霓裳》舞乐,同一时间、地点表演,却有两份价目清单。
墨迹新研的这份所记,与你同伴所说一致。
墨迹干透微裂的这份,与掌柜报出的账目一致。
显然,你私自伪造清单欺瞒、克扣舞乐姬大半酬金。
根据以往的对账,你几乎从无私吞酬金之举。
为何今日反常?
我想,是因郑禹有时常询问账目的习惯,你不敢。
而现在,你知郑禹会死,所以肆无忌惮。
你怎知郑禹会死?”
王乐首激动否认:“我不知。我没杀人!”
苏千誉将清单交给县令查看,眼睛却盯着陈行范,道:
“《唐律疏议》规定,伪簿册者杖八十,加之你有窃钱之行,流放、鞭刑少不了。
乐工为贱籍,处罚重于良民,足以让你当场毙命。
一个贪没去死雇主钱财的罪人,才应作为郑禹死亡的首要嫌犯。
王乐首的证词不足为证,极可能是贼喊捉贼,为自己摆脱杀人的伪证。”
王乐首惶惶而立,呼吸短促,眼神像是被风扑灭的烛火,霎时暗淡,嘴角僵硬如绷得发颤的弦。
他强自抿紧了唇,努力将慌乱死死咬在齿间。
苏千誉捕捉到王乐首的视线,眸中精光一闪,道:
“你总看裴氏做什么?
莫非你们是杀害郑禹的合谋?”
“不错。不过,裴氏是凶手。而他是从犯。”顾非真截过苏千誉的话,单刀直入。
他边走向裴氏,边道:
“第一,我们与郑禹无冤无仇,生意未谈妥,没有杀人的理由。”
裴氏被顾非真的气势所慑,连退几步,强撑底气反驳: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打着做生意的幌子杀人呢。”
顾非真没有理会,继续道:
“第二,酒楼由郑禹开设。
我们三人初来乍到,自门口至宴会开始这一路,皆有人在旁,不曾单独离开,没有接触过碗筷菜碟等一应物品,不存在其他作案方式。
第三,王乐首说,我们在自己带来的杯中下毒。
鉴于中途裴氏同我们一起去清洗杯子,不难推论,若清洗前藏毒,那杯中毒定会被冲刷失效这一事实。
所以,真正适合下毒的时间,应该在裴氏亲自洗完杯子之后,且方式有二。
第一,我们不知哪个杯子会被郑禹用来饮酒,每一个杯子皆投毒,故而检验每一只杯子,即可得出结果。
不过,我认为其他杯子内无毒。不相信的人,可以现在核验。
第二,我们确定郑禹会用哪一只杯子,只在那一只里投毒。
若是第二种,那我们三个外人,根本无法预判郑禹的想法。
真正能接触、左右郑禹,让郑禹放下戒备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裴氏。”
裴氏已被顾非真逼到紧贴墙壁。
她依旧摇头否认:
“你胡说,我为何杀害自己的夫君。”
陈行范等人也跟着上前,勒令顾非真不可胡来。
“你自己心里清楚。”顾非真抓起裴氏右手,向众人举起,道:
“清洗杯子直至装杯进盒内,我没看到你有其他动作。
但回到宴会,你向杯中倒酒,至递给郑禹时,我看到你拇指摩擦戒指三次,而后又用巾帕,擦拭戒指两次,且始终左手持杯、用筷。
你是不是左利手,可叫来常伺候你的人一问便知。
但你为何频繁触碰戒指,你需要解释清楚。”
裴氏奋力挣脱手腕的擒制,但无法抽回分毫,愤而反驳道:
“新买的戒指不合手,动一动不可以吗?你管的可真宽。”
顾非真一把摘下裴氏戒指,在众目睽睽间,打开戒指机关,道:
“不。你摩擦戒指是旋转戒面,让内部暗孔渗出毒药,随热酒蒸汽融入酒中,然后关闭打开的戒指机关。
用巾帕擦拭戒指,用左手拿放东西,均是为避免毒药残留在外,误伤自己。”
众人凑近观察,果见内藏少许白色粉末。
顾非真将粉末倒入新取来的杯中,用酒水混溶,抵到裴氏嘴边,冷冷道:
“若你无辜,喝了证明。”
“你放开我!”裴氏别过脸,让嘴巴离杯子远点,又气又急的想要踹顾非真。
顾非真一脚压住裴氏,掐住其下颌,作势要灌酒。
“是我。是我下毒,你松开我。”裴氏感觉到杯沿磕碰嘴唇,半杯酒距离入口仅分毫之差,忍不住泪如雨下的哀求。
顾非真撤回手,后退一步。
裴氏瘫软在地,抽泣不止。
苏千誉斜睨着铁青着脸的陈行范,道:
“谁黑谁白,陈刺史可以分辨了吧。”
“本官问,你是何人?”陈行范向苏千誉走近,扯出一抹极淡的笑,神态一派温润,但颈侧的一根青筋,像一条蛰伏的毒蛇,随时要破皮而出。
苏千誉迎上对方的目光,好整以暇道:
“远乡客,做生意。”
陈行范眼尾狭长地压着,眸光从阴影里斜斜刺出,冷黏地附在苏千誉身上,道:
“昨日郑禹到刺史衙门,告发你们假扮商人,实则别国细作,想贿赂、说服他,与你们合作贩私盐出边境。”
话音未落,就见门外涌进的一队衙役。
“谁敢!”苏千誉凌厉扫视众人,亮出藏在腰间的令牌,喝道:
“我乃圣人亲封的令史苏千誉,特来西南巡视、改善商务。
乔装打扮与郑禹交谈,属公事,都给我看清楚了。”
说罢,她让安禄山打来两盆清水,快速除妆洁面。
“你见过苏令史,是她吗?”陈行范审视着眼前焕然一新的人,面上闪过一抹惊艳。
“是。”县令尴尬的向苏千誉拱了拱手。
“不曾想,在如此情形下,与苏令史见面。”陈行范双眼笼在一片倨傲的冷色里,嘴角似有若无地噙着讥诮。
苏千誉走到陈行范身前,狡黠的笑意从眼角漫开,轻柔道:
“不论何时何地见到您,我皆欣慰。
可惜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既然案子已破,凶手就由您处置吧。
我虽无见面礼送您,但有一言相赠。”
接着,微微偏头,朱唇贴近陈行范耳畔,带着十足的讥讽,道:
“云从龙,风从虎。
您怎会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裴氏为伍?”
言罢,苏千誉漠然的扫了县令一眼,道:“请跟我来。”
“您看......这......”县令心中叫苦,仍要先看陈行范脸色。
陈行范的脸色,在苏千誉转身走开之际,豁然一沉。
他没有为难县令,挥手同意。
县令长松一口气,对陈行范躬身辞别,忙跟着苏千誉三人出了门。
坐在地上,余悸未消的裴氏,见陈行范走来,急忙扑到他怀里,可怜楚楚的呢喃:
“四郎,吓死我了。没事了,对吗?”
陈行范揽住裴氏纤细的腰,抚着娇薄的后背向上,猛地揪住其头发,向后一扯。
接着,他抓起桌上,顾非真溶解毒药的酒杯,在裴氏张嘴痛呼之际,将毒酒全灌进其嘴中,眸光阴鸷如淬毒的箭簇,道:
“苏千誉说的对。我怎会用你这种废物!”
“您怎么不继续审问裴氏、王乐首?或许能抓住陈行范把柄。”安禄山驾马行于最前引路,待至人少处,纳闷的问苏千誉。
“陈行范有备而来,不会让裴氏、王乐首说出任何损害他名誉、权利的话。
问与不问没有差别。不如早点去郑禹的宅邸看看。”
苏千誉解释后,对县令挑眉一笑,道:
“您说对吗?
陈刺史的为人处事,您比我更清楚。
不然,您怎会今日与他一起出现在这里。”
本想装聋做哑的县令一个激灵,忙道:
“您不要误会。
今早,下官向陈刺史呈报昨日案情时,他突然提出,要下官与他一起到抱月楼会友。
其他下官一概不知。”
苏千誉不予置评,转而对顾非真道出疑惑:
“您早看出裴氏要毒杀郑禹,何不制止?”
顾非真漠然道:
“裴氏在我们与郑禹相见时下手,很可能是替陈行范做事。
即使与陈行范无关,郑禹也难逃一死。
我今日提醒,不过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与其给凶手横生枝节、改变行动的机会,不如让他死在我们眼前更安心,也好看看幕后主使是谁,究竟意欲何为。”
顾非真的回答,让同行的三人无言以对。
安禄山看向顾非真的眼神,不再似往日般轻视。
苏千誉没有接话,唯有头上迎着日光乱晃的发簪,泄露了刹那惊诧。
县令挽缰的手指一颤,心中暗道可怖。
他算是明白圣人为何让苏千誉、顾非真,两个不参朝政的人,来查办陈行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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