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吏司的后堂，一改白日里肃杀森严的气氛。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棂，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龙井的清冽香气，驱散了朝堂之上残留的紧张与压抑。
洛云曦端坐于主位，素手执起白玉茶盏，指尖细腻的触感与温热的茶水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她轻轻吹开漂浮的嫩绿茶叶，呷了一口，目光却始终落在对面。
卫峥坐在客位，身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只是紧锁的眉头和微抿的薄唇，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没有碰身前的茶，显然还沉浸在今日金殿之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中。
“卫大人还在想陛下的心思？”洛云曦放下茶盏，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卫峥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与凝重，他没有否认，沉声道：“不错。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诡异。洛司主，恕我直言，我有些看不懂了。”
他本以为，当他们将“隐宗”这个足以动摇国本的毒瘤呈于御前时，皇帝会表现出雷霆震怒，并立刻授权他们以最凌厉的手段彻查到底。然而，现实却大相径庭。
皇帝确实“震怒”了，但那份怒火，在卫峥这位常年侍奉君侧、察言观色的老臣看来，却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尤其是最后的结果——任命内阁大学士刘晏为“钦命督办”，协助清吏司调查此案。
这步棋，看似公允，实则阴毒。
“刘晏此人，在朝中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卫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为官三十载，从不结党，不涉纷争，凡事讲究一个‘稳’字，信奉‘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为官之道。陛下将他派来，名为‘督办’，实为掣肘。”
洛云曦点了点头，清澈的眸光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卫大人所言极是。陛下这一手，可谓是滴水不漏的阳谋。”
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其一，安抚百官。隐宗之事太过骇人，牵连甚广，若真放任我们清吏司这把快刀毫无顾忌地查下去，整个朝堂必将人人自危，引发剧烈动荡。而刘晏这位四平八稳的老臣出面，就像一剂镇定剂，告诉所有人：此事，朝廷会查，但不会‘乱’查。”
“其二，控制节奏。”洛云曦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精准落下的棋子，“刘晏凡事必循规蹈矩，讲究程序，注重影响。任何一个激进的调查方案，到了他那里，都会被以‘证据不足’、‘影响过大’、‘需从长计议’等理由驳回。如此一来，调查的进度、方向、乃至深度，便完全落入了陛下的掌控之中。”
卫峥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补充道：“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试探与观察。陛下既想借我们的手去探一探‘隐宗’的深浅，却又对我们，尤其是洛司主你，心存忌惮。他想看看，在这重重枷锁之下，我们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刘晏，就是他悬在我们头顶，用来观察我们的眼睛。”
分析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
一个可怕的、但又无比清晰的结论浮现在他们心头：当今圣上，天启王朝的皇帝轩辕宏，对“隐宗”的了解，绝对远在他们之上！他非但知道，甚至可能在某种程度上默许，或者说，与“隐宗”维持着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
而他们今日的奏对，无疑是打破了这个平衡。
皇帝需要有人去处理这个失控的变数，于是，他们成了那把递出去的刀。但刀柄，却被皇帝通过刘晏，死死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我们……成了陛下的棋子。”卫峥的声音有些干涩。为君分忧，是他毕生的信念，但被人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上，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寒意。
“棋子，也有掀翻棋盘的权利。”洛云曦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燃起了熊熊的战意，“陛下想看戏，那我们就偏要唱一出他意想不到的大戏。”
卫峥看向她，眼中带着询问。
“陛下的棋已经落下，我们若按他的规矩来，只会被刘晏拖死在文山会海里，最终一事无成，还会被安上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洛云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所以，我们不能等，必须主动出击。”
“如何出击？”
“解铃还须系铃人。”洛云曦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问题的关键，在于刘晏。只要能让他从‘绊脚石’变成‘垫脚石’，陛下的所有布局，便不攻自破。”
卫峥皱眉道：“这恐怕比登天还难。刘晏是官场的老狐狸，滑不留手，几乎没有任何把柄。而且他对陛下忠心耿耿，想让他改变立场，绝无可能。”
“明面上，确实如此。”洛云曦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神秘与自信，“但任何人，只要他是人，就一定有弱点，有欲望，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可以对百官滴水不漏，但他骗不过我的眼睛。”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沉凝而有力：“卫大人，接下来，清吏司明面上的调查，需要你和秦风、沈辞他们顶住，尽量与刘晏周旋，为我争取时间。无论他提出什么合乎规矩的要求，都尽量满足，做出我们全力配合的姿态。”
“那你呢？”卫峥追问。
“我？”洛云曦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前世“魅影”的锋芒，“我去挖出这位刘大学士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一个纯粹的‘忠臣’，还是一个有价可沽的‘政客’。”
话音刚落，她轻轻拍了拍手。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间的阴影里，单膝跪地，正是“魅影”组织的现任负责人，石头。
“主上。”
“石头，”洛云曦的声音恢复了命令的口吻，简洁而果决，“启动‘静水’计划。目标，内阁大学士，刘晏。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他的生平、他的喜好、他的家眷、他的政敌、他的门生故吏、他每一笔财产的来路、他每晚入睡前喝的是什么茶……我要一份详尽到他三十年来每一次呼吸的报告。”
“魅影”的情报系统分为多个等级，“静水”计划，是仅次于最高级别“惊澜”的深度调查指令，意味着将不计成本，动用一切潜伏力量，对目标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渗透与挖掘。
石头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应道：“是！保证三日之内，将所有情报呈于主上案前。”
说完，他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卫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知道洛云曦手下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却没想到其运作竟如此高效、严密。这已经超出了传统意义上江湖势力或府邸私兵的范畴，更像是一个……为情报与暗杀而生的精密机器。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深不可测的女子，第一次感觉到，或许，她真的有能力，在这盘由帝王亲手布下的死局中，走出一条生路。
“洛司主……”卫峥站起身，郑重地对她行了一礼，“一切，拜托了。”
洛云曦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轻声道：“大幕，才刚刚拉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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