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仙人跳背后的四十具枯骨
1991 年 10 月 22 日的杭州,深秋的雾气像掺了冰碴子,黏在冲金派出所的玻璃窗上,凝成一道道浑浊的水痕。所长踩着满地梧桐叶走进值班室时,黄国华正对着暖炉搓手 —— 他刚处理完一起邻里因抢占公共煤炉引发的纠纷,搪瓷杯里的浓茶已经凉透。
去趟苏州。 所长把一份协查通报拍在桌上,纸张边缘被晨露浸得发卷,刑侦队都扑在上城那起凶案上了,你去火车站派出所,把三个搞麻醉抢劫的带回来。
黄国华抬头时,一片枯叶正巧落在窗台上,叶脉在雾中看得格外清晰。他那时还不知道,这片落叶的轨迹,竟与他未来三十年的人生轨迹重合 —— 都带着一种无法逆转的沉重。
意外的差事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哐当作响,车窗外的江南水乡渐渐隐入雾中。黄国华对着嫌疑人资料册出神:贾文革,29 岁;李秀华,24 岁;徐丽霞,28 岁 —— 三个齐齐哈尔人的名字,像三颗硌手的石子,嵌在这本记录着偷鸡摸狗的册子上。
苏州火车站派出所的审讯室泛着消毒水的味道。三个嫌疑人靠墙蹲着,姿态像被冻僵的鸟。黄国华的目光最先落在徐丽霞身上: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薄毛衣,领口豁了个口子,露出的锁骨在灯光下泛着青白色。10 月的江南早已该穿棉袄,她却赤着脚蹬着双塑料凉鞋,脚趾蜷曲着,像是怕冷,又像是怕弄脏地面。
搜出 3027 块现金,还有这个。 值班民警递过来个药瓶,标签被磨得看不清,萧山的谢某说,这女的勾他去旅馆,醒来钱就没了,浑身软得像面条。
押解回程时,徐丽霞始终望着窗外。暮色四合时,她开始轻轻发抖,不是恐惧的颤栗,是冻得牙齿打颤。黄国华最终还是找列车员要了条军绿棉被,递过去时,女人的指尖像冰锥似的戳了他一下,随即又猛地缩回去,仿佛被烫到。
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尾音,像被风吹断的线。
黄国华后来总想起这个细节。那时他以为,这不过是场寻常的仙人跳,却没料到,这条棉被竟成了撬开惊天大案的第一块砖。
审讯室里的惊雷
10 月 23 日清晨,冲金派出所的煤炉烧得正旺,烟囱里冒出的烟在冷空气中凝成笔直的线。审讯室的木桌上,摊着徐丽霞的笔录,卖淫嫖娼合伙抢劫 的字眼被黄国华圈了又圈。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他拧开钢笔帽,墨水在笔尖聚成个墨点。
徐丽霞盯着煤炉里跳动的火苗,突然开口:能给我买包卫生巾吗?
黄国华愣了愣。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玻璃,审讯室里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他最终让女同事去街角的供销社买了包 安尔乐,递过去时,女人低着头,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就是这个瞬间的羞怯,让黄国华后来总在想:她也曾是个会脸红的姑娘啊。
审讯重新开始时,徐丽霞的话变得流畅起来。她交代了如何在火车站物色目标,如何用 、 的名义把男人引到偏僻旅馆,再由贾文革和李秀华用掺了麻醉剂的饮料迷晕对方。细节清晰得像事先背好的剧本,黄国华甚至已经在心里给这案子定了性 —— 典型的流窜仙人跳团伙。
直到他合上笔录本,习惯性地问出最后一句:没别的了?
徐丽霞抬起头,炉火的光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她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嘴唇翕动着,像在吞咽什么。然后,她轻轻说了句话,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江面:
我们在东北杀了二十多个人。
钢笔
一声砸在地上,墨水滴在 仙人跳 三个字上,晕成一团黑。黄国华盯着她,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恐惧也不亢奋,仿佛在说昨天的天气。审讯室的日光灯管突然发出
一声爆鸣,在墙上投下他们扭曲的影子。
你说什么? 黄国华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摸出烟盒,手指却在发抖。
我说, 徐丽霞的目光扫过他手里的烟,我们在讷河的房子里,埋了二十多个人。我要是说了,肯定活不成,但你能立大功。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要见你们局长,这事太大,我只跟他说。
黄国华捏着烟的手指关节泛白。他想起徐丽霞接过卫生巾时发红的耳尖,想起她冻得发抖的样子,再对比此刻平静说出杀人的语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魔鬼的糖果厂
1990 年 11 月的齐齐哈尔,雪下得正紧。徐丽霞揣着从丈夫口袋里抢来的五十块钱,站在火车站候车厅的角落里,听着广播里的车次信息发呆。那天她又因为给孩子换尿布的事跟丈夫吵了架,摔门而出时,儿子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她本想去大姐家,脚却像被磁铁吸着,拐进了火车站。这个从幼儿园老师变成家庭主妇的女人,那时还不知道,命运的铁轨从这一刻起,就偏离了所有预设的方向。
妹子,找活儿干不? 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挡住了风口。贾文革笑得很温和,眼角有两道浅浅的纹路,显得格外亲切。他说自己在讷河开了家糖果厂,缺个记账的,管吃管住,月薪两百。
糖果厂? 徐丽霞的眼睛亮了亮。她小时候最盼过年,因为只有那时,才能分到几颗硬糖,含在嘴里能甜一整天。
贾文革的皮夹克上沾着点糖霜似的白粉末,他说是熬糖稀溅上的。这个细节让徐丽霞彻底放下了戒心。当绿皮火车驶离齐齐哈尔时,她望着窗外掠过的雪原,心里竟生出几分憧憬 —— 也许到了讷河,就能过上有糖吃的日子。
讷河火车站附近的平房院落,在暮色中像只伏着的野兽。贾文革推开院门时,徐丽霞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烂了,又混着点铁锈味。这是老房子,难免有股味儿。 贾文革笑着解释,指了指墙角的酸菜缸,冬天腌菜就这样。
当晚,徐丽霞被推进东屋时,还在想着明天去糖果厂看看。直到贾文革扑上来撕扯她的衣服,她才尖叫着反抗,但很快就被捂住了嘴。挣扎中,她的指甲抠破了男人的胳膊,却只换来更凶狠的殴打。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脖子上多了根冰冷的铁丝,勒得她眼冒金星。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看见贾文革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陌生,那两道亲切的笑纹,此刻像刀刻的伤疤。
尸窖里的幸存者
徐丽霞是被冻醒的。
不是空气的冷,是一种湿冷的、带着腐臭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她想抬手揉揉脖子,却发现双手被铁丝捆着,勒得手腕生疼。
头顶有微弱的光渗下来,她费力地仰起头,看见块盖着的木板。借着那点光,她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 这是个地窖,而她正躺在一堆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上。
是尸体。
不知有多少具,层层叠叠地堆着,像码放的柴火。有的已经发黑变形,有的还穿着完整的衣服,领口露出的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离她最近的是个年轻女人,眼睛圆睁着,嘴巴张得老大,仿佛还在尖叫。
徐丽霞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她突然意识到脖子上的铁丝松了,大概是刚才挣扎时挣开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用被捆着的双手拼命向上推那块木板,指甲劈了,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一声,木板被推开,冷风夹杂着雪粒灌进来。徐丽霞像条濒死的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了出去,重重摔在雪地上。
月光照亮了院子,也照亮了站在门口的贾文革。他手里拿着根木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愤怒。有意思。 他慢悠悠地说,这么多女人,就你能爬出来。
徐丽霞后来总说,那一刻她该咬舌自尽的。但当贾文革掏出她儿子的照片时,她所有的勇气都碎了。你要是不听话, 男人蹲下来,用木棍戳着她的脸,我就把你男人和娃也送下来作伴。
地窖里的尸体,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从那天起,徐丽霞成了贾文革的帮凶,白天在火车站钓男人,晚上则在那座平房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罪恶的流水线
1991 年开春后,贾文革的
越来越 。他觉得徐丽霞一个人不够用,又找来两个帮手 —— 李秀华和孙文丽。这两个有小偷小摸前科的年轻人,起初以为只是跟着
捞点偏门,直到那个姓曾的姑娘出现。
3 月的讷河还飘着雪,曾姑娘是来投奔亲戚的,在火车站被徐丽霞以 找亲戚带路 为由骗到平房。贾文革让李秀华和孙文丽 练练手,两个年轻人起初还在犹豫,直到贾文革把一把沾着血的刀扔在他们面前。
要么干,要么下去陪她们。 他指了指地窖的方向。
徐丽霞站在窗边,看着雪花落在窗台上融化。屋里传来曾姑娘的哭喊和挣扎声,很快又归于寂静。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两个年轻人也成了和她一样的怪物。
犯罪团伙形成后,他们的目标从单身女人扩展到了男人。最惨烈的是那对卖黄豆的父子,父亲被贾文革按住时,对着屋外的儿子大喊 ,19 岁的青年红着眼冲进来,却被徐丽霞死死抱住腿。那小伙子真有劲啊, 徐丽霞后来供述时,声音发飘,把我胳膊都拧青了。
直到孙文丽用铁锹砸在青年后脑勺上,那股蛮劲才突然消失。徐丽霞看着青年倒下去,眼睛还望着门口的方向,像在盼着谁来救他。
那年夏天来得格外早,七月的讷河已经热得穿不住长袖。地窖里的尸体开始腐烂,恶臭顺着砖缝渗出来,连隔壁的老两口都敲墙抱怨。贾文革看着墙角渗出的暗红色液体,终于决定暂时收手 —— 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连他自己都受不了那股味儿。
他们把剩下的
交给李艳珍和孙文丽,带着徐丽霞和李秀华南下,继续用仙人跳骗钱。在苏州火车站被盯上时,徐丽霞正在给一个中年男人递饮料,那杯掺了麻醉剂的橘子水,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跨越大半个中国的报案
10 月 23 日深夜,冲金派出所的电报室亮着盏昏黄的灯。内勤钟庆戴着老花镜,把徐丽霞供述的地址一笔一划抄在电报纸上:讷河县火车站东三百米,平房院落,有井,院内有地窖......
电报发出时,所长正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画圈,杭州到讷河的直线距离超过两千公里,那道红圈像道血痕,横亘在祖国的版图上。
第二天傍晚收到的回电却让所有人都傻了眼:查无此案。
黄国华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突然想起徐丽霞说过的细节:井盖上有三个洞,是用铁棍戳的。 他立即申请再次提审,这一次,徐丽霞在纸上画出了那座平房的布局,连窗台上缺角的花盆都标得清清楚楚。
第二封电报发出后的第三天,齐齐哈尔公安局的长途电话终于接通了。电流杂音中传来的声音带着颤抖:找到了...... 已经挖出来十五具了...... 还在挖......
黄国华握着听筒的手突然没劲了,电话
地掉在桌上。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像是谁在无声地哭泣。
尸山与白骨
讷河的十一月,气温跌破零下三十度,哈气成霜。但贾文革家的院子里却蒸腾着热气,不是暖意,是尸体腐烂后混杂着消毒水的怪味。黑龙江省公安厅的崔道植站在地窖边,看着被吊上来的尸体,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这位后来成为中国首席枪弹痕迹鉴定专家的老公安,在回忆录里写道:那气味钻进骨头缝里,洗都洗不掉。
十个法医组成的队伍开始了艰难的清理。讷河市法医喻文君总是第一个系上绳子下到窖底,六米深的地窖里,尸体堆得像座小山,最上面的还能看出人形,往下就成了烂泥似的一团。他穿着白大褂,每挪动一步都要陷进腐肉里,有时还会踩到圆滚滚的东西 —— 后来才发现是人的眼球。
那个仅一米长、半米宽的小坑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喻文君下去时,只能侧着身子,腐肉和骨头渣子灌进袖口和衣领,防毒面具根本挡不住那股恶臭。第七天下午,他正托着一截手臂往上递,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尸体堆里。
同事们把他拉上来时,这个四十岁的汉子已经失去意识,脸上、头发上全是黑绿色的黏液。送到医院抢救时,连见惯了生死的护士都忍不住转过头干呕。
但真正的挑战是识别身份。1991 年还没有 dNA 技术,法医们只能在院子里支起五口大锅,烧着滚烫的开水,把尸骨一块块煮干净。高馨玉 —— 这位后来成为党的二十大代表的女法医,当时还是个刚工作一年的年轻人,她的手套煮烂了三双,手指被沸水烫得全是泡,却始终守在锅边,生怕漏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线索。
整整二十天,法医们每天工作近二十个小时。有人用雪搓脸提神,有人边打点滴边记录,喻文君刚能下床就赶回现场,说 多个人手,就能多让一个死者回家。最终,他们从两座尸山里整理出 41 具完整的尸骨,每具都用白布裹着,在院子里排了长长的一列,像沉默的队列。
尘埃落定后的余响
1992 年 1 月 24 日,讷河的刑场飘着小雪。贾文革、徐丽霞、李秀华、孙文丽被执行枪决时,黄国华正在杭州的档案室里整理卷宗。他后来获得了一等功,但那枚奖章被他压在了抽屉最底层,上面蒙着厚厚的灰。
这个当年意外参与办案的片警,此后三十年一直留着光头。同事们问起,他只说 ,却从不提那个总在午夜梦回时出现的场景:徐丽霞接过卫生巾时,那双瞬间泛起水汽的眼睛。2019 年退休那天,他把所有关于此案的卷宗仔细包好,交给继任者时说了句:记住这些名字,他们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
而喻文君的故事,藏在讷河公安局的老照片里。那个总爱抢着下窖的法医,后来患上了严重的帕金森症,手抖得连解剖刀都握不住。但每年 10 月 23 日,他都会让儿子扶着,去当年的案发现场看看 —— 那里如今建起了居民楼,孩子们在楼下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2023 年深秋,杭州冲金派出所的年轻民警在整理旧档案时,发现了一本泛黄的笔录本。最后一页写着几行字,笔迹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1991 年 10 月 23 日,徐丽霞供述杀人事实。
人性之恶,深不见底。
然,总有微光,穿透黑暗。
窗外的梧桐树又落了叶,新叶终将在春天萌发。只是那些埋在讷河地下的灵魂,再也等不到属于他们的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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