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岸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验尸棚内激起无形的涟漪。
所有捕快、仵作皆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丞相亲临,奉旨督办,这桩“鬼官案”的份量,瞬间重了千斤。
凌无双握着瓷瓶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并未因对方的身份和话语中的质疑而退缩,反而将脊背挺得更直,目光清亮,不闪不避地迎上司徒岸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眸子。
“丞相大人,”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下官愚见,鬼神之说,多为人心叵测之遮掩。
赵大人死因蹊跷,正需抽丝剥茧,查明真相,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岂能因市井流言,便妄下断论?”
她话语不卑不亢,既回应了质疑,也点明了办案的根本。
司徒岸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些许,他缓步上前,墨色斗篷的下摆拂过潮湿的地面,未沾半点泥泞。
他并未去看凌无双,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门板上的尸体,仔细端详着赵文康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面容。
“凌捕头言之有理。”
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只是,本相方才在门外,听闻凌捕头初步排除了利器、钝器与常见毒物致死。
敢问凌捕头,接下来欲从何处着手?
莫非,真要靠那指甲缝里,微不可查的一点‘残留物’?”
他话语精准地重复了凌无双方才的记录,显然将她在棚内的一言一行都听在了耳中。
这分洞察力与记忆力,让凌无双心中微凛。
“线索虽微,亦是方向。”
凌无双将瓷瓶收入怀中一个特制的鹿皮囊内,那皮囊里装着各式各样的瓶罐与小工具,“办案如同拼图,任何细微的异常都可能是关键的一片。
赵大人指甲缝中的残留物色泽奇特,质地不明,需带回衙门药房,以特殊药水化验,或可查明其成分来源。”
“哦?”
司徒岸终于将视线从尸体转向凌无双,目光落在她那双戴着麂皮手套,却依然能看出形状优美的手上,“凌捕头验尸,不先剖开胸腹,查验内脏情形,反而执着于指甲缝隙这等微末之处?
本相虽非仵作,却也知人之死因,多藏于内腑。
凌捕头此法,是否有些……舍本逐末?”
他话语轻柔,仿佛只是提出一个合理的疑问,但那“舍本逐末”四个字,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凌无双的专业领域。
棚内的气氛更加凝滞。
陈七等人脸上露出愤愤不平之色,却碍于身份不敢开口。
凌无双的验尸手法独树一帜,往往能发现常规验尸无法察觉的线索,在六扇门内是公认的神技,如今却被这位年轻的丞相质疑为“舍本逐末”。
凌无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不快。
她知道,司徒岸并非无知,他是在试探,也是在施加压力。
“丞相大人明鉴。”
她抬手,指向尸体的胸腹部,“若依常规,开膛破肚,查验内腑,固然是查明死因的直接方法。
然而,赵大人尸体表面无任何创伤,若贸然剖验,其一,恐破坏尸体上可能存在的其他微弱证据;其二,若其死因特殊,如某些罕见奇毒,毒素未必汇聚于脏腑,反而可能附着于体表或四肢末梢;其三……”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司徒岸,“若此案并非简单的谋杀,而是另有隐情,凶手故意营造‘鬼官索命’的假象,那么,任何非常规的痕迹,都可能是凶手留下的破绽。下官检查指甲,正是要寻找这‘破绽’。”
她逻辑清晰,层层递进,不仅解释了自身行为的合理性,更将案件的复杂性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司徒岸静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
雨水顺着棚檐流淌,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牛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使得他那张俊美的面容更添几分莫测。
“凌捕头思虑周详,倒是本相考虑不周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只是,此案关系重大,陛下限期破案。
凌捕头这般‘精雕细琢’,不知需要多少时日?”
压力再次袭来,这次是时间。
凌无双抿了抿唇,正要回答,司徒岸却抬手,轻轻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继续道:“况且,凌捕头方才也说了,办案如拼图。
不知凌捕头手中,除了这指甲里的‘微末’线索,还有何其他‘图块’?
赵大人书房可曾仔细搜查?
他近日行踪、人际往来,可曾排查?
总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这一点尚未可知的‘残留物’上吧?”
他言辞犀利,句句切中要害,显然对查案流程也极为熟悉。
这已不仅仅是质疑验尸方法,更是在质疑凌无双的整体办案思路和能力。
凌无双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这位年轻的丞相,绝非徒有虚名的等闲之辈。
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锐利的锋芒和深沉的心机。
“丞相大人教训的是。”凌无双稳住心神,沉声道,“现场勘查与人员排查,下官已安排人手同步进行。
只是雨夜仓促,许多线索或被雨水冲刷,或需时间核实。
至于这残留物是否关键,下官不敢妄断,但既发现异常,必当追查到底。
此乃六扇门职责所在,亦是查明真相的必经之路。”
她再次强调了“证据”和“职责”,态度不软不硬,将司徒岸施加的压力稳稳地挡了回去。
司徒岸凝视她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欣赏,旋即又被更深沉的墨色覆盖。
“好一个‘职责所在’。”
他轻轻颔首,“既然如此,本相便拭目以待,看看凌捕头如何从这‘微末’之处,寻得破案关键。”
他话虽如此,但那语气,分明仍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他不再多言,转身,示意随从留下协助(或者说监视),便欲离开验尸棚。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凌无双忽然开口,声音清越:“丞相大人。”
司徒岸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凌无双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道:“鬼神之说不足信,但人心之鬼,有时比真正的鬼魅,更为可怖。
下官相信,无论凶手是人是‘鬼’,只要他动了手,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而找出这痕迹,正是六扇门存在的意义。”
司徒岸的背影似乎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他低沉的声音传来,混在雨声中,有些模糊不清:
“但愿如此。”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重新没入雨幕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棚的压抑,和凌无双心中愈发坚定的信念。
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她一定要查出真相,无论对手是谁,无论背后藏着怎样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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