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个高明的小偷。
它偷偷的让周医生白了发，长了皱纹。
它还偷偷让麦宁老去，偷走了她的美丽和健康。
“麦宁，去散步喽。”
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步履蹒跚。
春天的时候，他还摘了最红的一朵蔷薇插在她的鬓角上。
夏天的时候，他们已没有了嬉戏玩闹的力气。
秋天落叶很多，最适合去公园。
可是他们却只能在楼下稍微走半圈。
麦宁已经走不了太远的路，周时谨已经抱不动她。
那个遥远的黄金谷，他们这辈子再没有了去闲逛的机会。
那后来他们去走过很多次的台阶，已经成了飘渺的记忆。
人终究是要在这样的丧失中和世界慢慢告别。
先是告别了年迈的亲人。
再是告别了远方的城市。
即使他们挣扎，还是再次告别了家门以外的，曾经可能只跑步就能到的公园。
“麦宁，今天风大，围个围巾。”
周时谨还是那个整洁干净的周时谨，连拿出的围巾都是很浅的灰色。
“时谨，我不想去了。”
陈麦宁最近已经感觉到了生命飞快的流逝。
她要死了。
“听话，就走十分钟。等你累计够了一百分钟，我就给你买一条你最喜欢的裙子。”
“已经累积九十分钟了，麦宁要不要把最后的十分钟加上？”
陈麦宁抬头看他，这个老头哦，算了，再哄他一天吧。
两人牵着手下了楼。
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居家养老护理员。
一个小姑娘一个小伙子，已经陪他们两年了。
平时他们很喜欢跟麦宁奶奶说话，可是最近两人都高兴不起来。
十天之前，麦宁奶奶差点呼吸骤停，是时谨爷爷唤了半夜她的名字，把她唤醒了。
这几天，周爷爷想着法子哄奶奶笑，哄她玩，带她稍微动一动。
麦宁奶奶也很捧场，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只不过她不再说最近有趣的琐事，也不再讨论电视里听到的新闻。
她总是拉着周爷爷回忆曾经的过往。
比如她年轻的时候相亲遇到的奇葩。
还有他们第一次约会，还去那里拍了婚纱照。
还有他们一起看过的第一部电影，当时作为观众的年轻的他们，如今倒是和电影里的人一样了。
周爷爷总是笑着应和她，时不时补充几句，把她逗笑。
十分钟，好像很短暂，都不够吃顿饭。
又好像很漫长，足够人回忆一生。
“时谨，我攒够一百分钟了。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陈麦宁还和他牵着手，两只苍老的手，紧紧的交叉相握着。
“麦宁很棒，咱们回家。今天又是麦宁努力活着的一天。”
他的背影有些倔强，好像拒绝那个话题，就能拒绝死亡。
往常会说一路的话，今天两人都很安静。
回到家，周时谨就拿出了一条漂亮的红裙子。
“我可第一天就给你买好了。我给你换上，这可是奖励！”
白发红裙和他新换的黑色西装很搭配。
两人躺在了阳台的摇椅上休息晒太阳。
护理员小姑娘躲在厨房哭，男孩子拍了拍她的肩，“别被周爷爷看到了，他会生气的。”
周时谨总是把脸侧向麦宁，他不敢漏掉一眼。
这个时候了，他已经不惧怕死亡，他只担心追不上她的脚步。
墓地买好了，到时候他和麦宁骨灰会放在一个盒子里，埋在同一个墓穴里。
和墓园的长期维护协议签好了，最少一百年，他和麦宁的墓都不会被人打扰。
“时谨，照顾我一辈子，会不会很累？”
“明明是你用更多的爱包容我。”
周时谨摸了摸她的脸，如果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没爱够呢。
“时谨，太阳真暖和。”
陈麦宁的眼神开始涣散。
真好。
死亡是温暖的。
还没有哭声，是她喜欢的。
“嗯，那就睡一会。我会叫醒你的。”
“麦宁，不要走太快。”
“麦宁，我可能不能在你墓前哭了，我怕追不上你。”
“麦宁，能重新遇到你一次吗？”
他专注的看着她。
她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
满头的白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麦宁，我们可以出发了。”
交叉相握的手慢慢变得冰凉僵硬，哪怕温暖的太阳，也暖不热了。
护理员小姑娘哭的有些失控。
男孩子慌乱的叫来了居委会人员，又按照周爷爷留下的墓园的联系方式打了电话。
“周爷爷身体看起来很健康，为什么跟着麦宁奶奶一起走了？”女孩子很伤心。
“可能是因为，他只是看起来健康吧。周爷爷很爱麦宁奶奶，他可能是离不开她。”
男孩子没遇到过这样致死追随的爱情，却隐隐觉得周爷爷更依赖麦宁奶奶。
墓园的火化车来的很快，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引着他们进来。
“周医生人很好，救过很多人的命，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大家一起帮帮忙，送两位老人一程吧。”
护理员的男孩子抱着一个盒子，拉着小姑娘，跟着上了墓园的车。
虽然不是他的工作，但他还是想尽尽心。
盒子里是周爷爷生前最爱翻看的相册，还有“医生平安”的一个小挂件，都已经褪色了。
他说那是麦宁奶奶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
即使后来有了更漂亮的挂件，这个也是他最喜欢的。
他最喜欢的礼物，能永远陪着他，应该会是一种幸福吧。
双人合葬的墓碑上，麦宁奶奶满头银发，周爷爷的目光没有看向前方。
她笑的很满足，他看的很认真。
工作人员都离开了，护理员小姑娘还在哭，小伙子擦了擦眼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们可以把周爷爷和麦宁奶奶的爱情延续下去吗？”
女孩泪眼朦胧的抬头，哭的很厉害。
“姑娘，这小伙子喜欢你。他看你的眼神，跟我家周医生年轻那会看我的眼神一样。”
“这选爱人啊，得用心看，而不是用眼睛看。”
“真正爱你的人，从来不让你的心委屈难过。”
“如果你的心委屈难过了，说明这个爱人已经不适合了。”
“要有开始的勇气，也要有结束的勇气。”
“爱是互相的，单方面的付出不会长久。爱是情绪交换，交换的舒服了，爱就永远都在。”
“怎么去维护开始的感情，让它走的更长久，也是需要好好学习的。”
“听听你的心，跳的快乐吗？快乐就选他。”
女孩脑海里都是麦宁奶奶时不时说的话。
男孩儿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她没拒绝。
这个悲伤的时刻，她的心跳的有些快乐。
“喜欢人家女孩？那就别等。不然她可能明天就跟别人相亲去了。”
就像他的麦宁。
他多感谢那个上午，他忽然想喝一杯咖啡。
周爷爷跟他说的话里满是怀念，那一刻，周爷爷一定也是在想和麦宁奶奶的过去了吧。
秋风卷起了落叶，像极了电影里两个互相扔落叶的老人。
陈麦宁却笑的比电影里的人要幸福。
周时谨望着她，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从见到麦宁的那一刻起，他的眸子里，他的脑海里，就全是清澈的麦宁。
————周时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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