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道目光织成的无形网中，一行人随着伙计，踏上了光洁可鉴的木制楼梯。
楼梯发出轻微而有韵律的吱呀声，仿佛在应和着他们登楼的步伐；
将底层的喧嚣与奢靡渐渐隔绝在下，通往一个更为幽静却也更为隐秘的所在。
登上二楼，环境豁然一变，与楼下的沸反盈天判若两境。
走廊幽深，地面铺着厚厚的毡毯，悄然吸纳了足音。
两侧雅间门上悬挂着雕工精细的木牌，其上以婉约字迹题着“天字一号”、“兰香阁”、“竹韵轩”等名号，透露出此间不俗的格调。
伙计径直将他们引至“天字一号”房前，躬身推开虚掩的房门。
室内陈设清雅，熏香袅袅，三面排布的案几摆放得主次分明，坐垫皆以锦缎制成，华而不俗。
夏侯霸当仁不让，朗声一笑便在上首主位落座。
曹丕与曹植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走向左侧的案几，从容跪坐而下，姿态优雅，显是习以为常。
陆渊则自然地引着妹妹们走向右侧，他独自占据了一张靠前的案几，孙峦与圆圆共用一案，小茹则与崔钰相邻而坐。
这番安排落入曹丕眼中，他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头，旋即舒展，面色恢复如常。
然而心中却是一动，想起父亲信中曾言及这陆渊“不拘俗礼，自有章法”；
今日一见，竟让贴身侍女同席而坐，果然……非同一般。
这细微的情绪波动虽快如电闪，却未逃过陆渊眼角的余光。
夏侯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哈哈一笑，适时开口，声音在雅间内回荡：
“今日难得相聚，贵在知心，咱们就不讲究那些虚礼了！
若是按俗礼让峦儿、圆圆几位妹妹另处一室，反倒生分，说话也不痛快！”
他言语爽利，轻易便将可能存在的些许尴尬化解于无形；
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侍者，声音洪亮地问道：“今日楼里可有什么新鲜的野味，拿来给我们尝鲜？”
夏侯霸话音甫落，那侍者脸上训练有素的笑容瞬间如春花绽放；
他腰身弯得更低，嗓音里淬着精心调制的热情：
“夏侯公子真是食运亨通！
今日后厨刚到的都是顶尖货色——山鹿是城外猎场清晨射得的，送到楼里时筋肉犹自弹动；
羔羊乃河西良种，乳膻未褪，最是肥美滑嫩。”
他语速流畅，目光却如游鱼般不着痕迹地从曹丕与曹植面上掠过；
随即声音陡然压低，身子前倾，仿佛在传递一桩机密：
“还有一桩巧事……楼里新得了一方小牛肉，肌理细腻如春雪层叠，脂色莹润似琥珀初凝，实是旬月难逢的珍品。”
话一出口，他似被自己大胆惊到，慌忙抬眼窥视两位曹家公子的神色，急急找补：
“是城外庄户家耕牛前日失足跌下陡坡，庄主痛惜不已，又恐暴殄天物；
这才……此事已在荀令君案前备过文书，绝不敢违逆朝廷法度！”
曹丕指节轻叩光洁如镜的檀木桌面，沉闷的叩击声在静谧雅间里如更鼓敲在人心上。
他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眼风淡淡扫过战战兢兢的侍者：
“聂掌柜执掌醉春楼十余载，最是妥当不过。”
语气温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朝廷律法自然谨守。
既然此物能呈至席前，想必已是诸事齐备。
如此天赐佳味，若不相尝，反倒辜负造化美意了。”
夏侯霸早听得食指大动，不待侍者回应便抚掌大笑：
“既都干净爽利，何必多言！
鹿肋、羊羔腿、牛柳芯，俱取最腴美处，用果木炭文火细细炙来。
再配你家的陈年酒糟鸡、金汤鳜鱼羹。
饮子要冰镇梅子饮，酒便开一坛窖藏三年的青梅酿。”
“贵人放心，即刻便办！”侍者如蒙大赦，利落记下躬身退去。
不多时，镂空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
醉春楼掌柜聂公——那位面上总带三分笑的中年人，已亲自捧着缠枝莲纹青瓷酒注现身。
身后两名侍女手托朱漆螺钿食案，案上白玉盏中梅子饮凝着冰露，琉璃执壶里的青梅酒正漾出清冽幽香。
聂掌柜进门，脸上立刻堆起殷勤的笑意，朝众人深深一揖。
他目光在曹丕脸上极快地掠过；语气里揉着三分熟稔七分讨好：
“小老儿问夏侯公子安，诸位贵客安好。
今日，小楼新排了一曲《踏歌》，舞伎皆是精挑细选的绝美少女，不知可否有荣幸，请诸位赏鉴赏鉴？”
他话说得圆滑，眼角细微的纹路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上次那场宴饮后惹出的风波，几乎让他丢了半条老命，此刻面对曹家公子，心头仍像悬着一面鼓。
夏侯霸浑不在意地一挥手，声若洪钟：“既有新舞，自然要瞧！
佳肴美酒在前，岂可无丝竹管弦助兴？
聂老不必拘礼，今日在座皆是自家兄弟姊妹，但演无妨。”
这时，曹丕慢悠悠地抬起眼睫，眸光清冽，恰似秋水深潭。
他指尖在青梅酒盏沿口轻轻一划，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分量：
“聂掌柜，且把心放回肚里。
今日是家母亲口允我们兄弟出来散心，断不会让你难做。至于上回……”
他略一停顿，雅间内仿佛空气凝滞，“原是旁人逾矩，与你何干。”
此言一出，聂掌柜如蒙大赦，连声道谢，额间细汗化作释然笑意。
他双手轻击，四名身着水绿轻纱的少女便如春柳拂风，翩然而入。
随后乐师各执箫笛琵琶，分列两侧。
乐声初起，如清泉漱玉。
少女们云袖翻飞，纤腰袅娜，在铺着锦毡的中央空地旋舞起来。
她们步履轻盈，环佩轻响，宛若四月湖畔被春风拂动的垂柳，每一个回眸都带着如水般的温软情致。
与此同时，侍者们捧着各色佳肴鱼贯而入。
炙鹿肉盛在烧得滚烫的青石板上，滋滋作响，油星微溅，混合着焦香与酒香的浓郁气息瞬间充盈雅间。
另有河西羔羊盛在银盘之中，肌理细腻如雪，一旁配着青翠欲滴的时蔬。
聂掌柜见状，知趣地再行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雅间，将那扇雕花木门轻轻合上，也将这一室歌舞升平与外界彻底隔绝。
夏侯霸率先举起斟满青梅酒的羽觞，环视众人，朗声笑道：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诸位兄长、妹妹，且与我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相和，琉璃盏与白玉杯在空中轻触，发出清脆声响。
雅间内乐舞正酣，酒香四溢，一场属于少年人的盛宴，才刚刚拉开序幕。
少女们水袖轻扬，步履如莲，每一个回旋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古韵。
陆渊凝神望着，几乎移不开眼——这般精妙的舞蹈，在千年之后，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他心下不由泛起一丝复杂的怅惘：前世作为普通学子，何曾有机会亲眼目睹这等活色生香的古典艺术？
席间众人皆沉醉其中。
夏侯霸以指节轻叩案几，曹丕微微颔首打着节拍，曹植更是目光灼灼，仿佛要从舞姿中捕捉什么灵感。
小茹和几个妹妹更是看得入神，不时低声交换着惊叹的目光。
夏侯霸一转头，恰巧捕捉到陆渊眼中那抹与众人不同的复杂神色，不由奇道：
“陆兄，你这神情好生奇怪，莫不是觉得这舞有什么不妥？”
陆渊倏然回神，摇头笑道：“夏侯兄多虑了。舞极好，只是……”
他目光微沉，“想到如今天下纷乱，这般太平景象实在难得。”
曹丕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接口道：“陆兄所言不差。然士族大家，宴饮歌舞本是常事。
纵使天下动荡，日子总要继续。”他语声平稳，却暗藏几分这个年纪少见的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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