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周瑜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苦笑，轻轻拍着孙策未伤的肩膀劝慰道：
“伯符，事已至此，老夫人一心为儿孙计，其情可悯，其虑……或已深远至你我未能窥见之处。
既然天意（若这世间真有所谓天意的话）让香妹随陆先生而去，或许，这真是另一番我等目前难以理解的机缘。
眼下，我江东基业之稳固方是根本，内平叛乱，外御强敌，方有未来可言。
至于其他……且看日后吧。”
孙策用力甩了甩头，将飘远到那令人心悸的“天命”领域的思绪强行拽回。
目光重新聚焦于演武场中，落在那依旧缓慢流转、圆融不息的“太极”轨迹上。
阳光温暖地洒满庭院，家人身影安然，公瑾静立身侧，江东虽暂处困局，却根基未损，猛虎只是暂时敛起了爪牙。
可他知道，有一股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潜流，一股似乎关乎“天命”走向的潜流；
已经因那个名叫陆渊的神秘少年和自家妹妹的离去，而悄然在这乱世的水面下涌动、扩散。
未来的江东，未来的天下，究竟会因为这不可知的变数，流向一个怎样未知的远方？
他深吸一口气，清晨带着草木清香与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真实的清凉。
左肩那顽固的隐痛，在这片刻的宁谧中，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骨节发出细微的轻响；
体内那股熟悉的力量在呼唤，但他再次克制住了下场一试的冲动。
“再看一会儿……”他在心中对自己低语，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仿佛要穿透那舒缓动作的表象，直抵核心；
“这慢吞吞、软绵绵的拳法，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奥秘？
与那陆渊，与那冥冥中的‘天命’，又有何关联？”
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欲，在他心中悄然生根。
晨光潋滟，演武场上的一道拳韵缓缓停息，最后一道圆弧在空气中隐没。
周瑜徐徐收势，气息平稳悠长，额角仅微见薄汗。
那身月白劲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俊雅的脸上泛着运动后的健康红晕；
一双凤目比往日更加清亮有神，仿佛被这晨光与拳法洗涤过一般。
他步履从容地走到孙策身旁，语气中带着几分经过亲身体验后的由衷赞叹：
“伯符，这太极拳果真蕴藏着不凡玄妙。
连日习练下来，不仅往日案牍劳形带来的肩颈酸涩消减大半，气息也愈发绵长沉静。
更难得的是，精神较之从前，更觉清明爽利，思虑纷杂时打上一趟，竟有心胸开阔、杂念尽涤之感。
陆小先生所授，确非凡品，不似寻常武技。”
孙策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与急切。
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习惯性地用力拍了拍周瑜坚实的肩臂；
动作间却不可避免地牵动了左肩箭伤，一阵隐痛让他几不可闻地蹙了下剑眉；
但他立刻将这不适压下，浑不在意地朗声笑道：
“好！公瑾你感觉舒坦、精神爽利便是最好！
只可恨我这身子不争气，只能在此作壁上观，眼巴巴看着你们体会其中神效，实在憋闷！”
笑声中带着豪迈，却也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他话锋随即一转，鹰隼般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瞬间锁定了猎物的猛禽，压低声音，切入正题：
“前线平叛大军，近日可有确切消息传回？朱治那边，进展如何？”
周瑜脸上的轻松之色瞬间收敛，恢复了一贯的沉静睿智。
他沉吟片刻，缓缓摇头：
“尚无重大战报传回。伯符，你呀，口称不急，心下终究还是记挂得紧。”
他语带理解，却也带着提醒，“大军开拔、安营扎寨、探敌虚实；
乃至与那些熟悉山林、狡黠如狐的山越部族周旋，皆需时日，岂能一蹴而就？
急，反而容易落入对方圈套。”
他目光转向北方，语气变得凝重而冷峻：
“曹孟德这一手‘驱虎吞狼’，借力打力，着实狠辣老练，深得权谋精髓。
他未必直接出手，却巧妙地利用甚至催化了我们内部的积弊。
山越之乱非一日之寒，地方宵小又趁势而起，加之陈登在广陵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挥师南下……
此番乱局，内外交织，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恐非一年半载所能彻底厘清、根除顽疾。
我军如今四处救火，分兵把守，已是疲于奔命，锐气正被一点点消磨。”
孙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此刻却仿佛带着铁锈味；
他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甘与焦躁，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重伤初愈后的虚弱与深刻的无力感：
“非是急躁。鬼门关前走过一遭，许多事，譬如虚名浮利，倒也看得淡了。”
他话锋一转，五指微微收拢，骨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脆响；
“只是……惋惜！痛惜！北伐许都、直捣黄龙的良机稍纵即逝；
却因我一人之失，中伏重伤，致使全局被动，大好攻势付诸东流，数年筹备，毁于一旦！
我心中……岂能毫无波澜？”
他抬眼看向周瑜，眼中是猛虎被困于笼中的挣扎与不甘；
“这天下棋局，当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受制。如今，是我们被人扼住了咽喉！”
周瑜洞察他心中郁结，知他英雄气短最是难熬。
他上前半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宽解道：“伯符，你此言差矣。
即便你安然无恙，未遭此劫，面对曹孟德处心积虑布下、如此环环相扣的乱局；
你我同样要费尽心力应对，至多不过是平定得快些慢些的分别，战略上转为守势，亦是必然。
你重伤，非战之罪，实乃敌诡诈。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前线……”
他略作停顿，目光坚定地看向孙策，仿佛已深思熟虑：“要不，我亲自前往丹徒或前线督战？
有我在，必不使局势进一步恶化，也可尽快打开局面。”
“不可！”孙策断然摆手，动作牵动伤口让他眉峰微蹙，但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半分置疑；
“曲阿、吴郡乃至整个江东腹地，乃是我等立足之根本，必须由你亲自坐镇统筹！
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表面恭顺，暗地里不知在打什么算盘，没有你在此运筹帷幄、明察秋毫，我难以心安。
前线诸将，皆是久经沙场之辈，自有其职责所在。
我们……便依先前所议，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稳住这后方基业再说。”
他话锋一转，将话题从眼前的战局引开，眉头却微微锁起；
深邃的眼眸中带着浓浓的探究意味，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清那个远方的身影：
“倒是陆贤弟的近况，愈发耐人寻味了。
他与华佗联袂署名的《防疫十条》，如今已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各地竞相抄录传颂。
其在民间积累的口碑与声望，简直如春潮涌动，势不可挡。
更令人费解的是，他竟正式拜入华佗门下，精研医道，俨然一副要以医术立世的姿态……公瑾，以你之见，”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周瑜，“他如此苦心孤诣地经营这浩大‘民望’，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真甘心只做那悬壶济世、名垂青史的当世圣贤？
这背后，莫非藏着什么更深远的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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