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光未亮，只有东方天际透着一抹模糊的鱼肚白。旧厂房里，白炽灯依旧亮着，映照着几张疲惫到极致、却又异常清醒的脸。
五千个螺丝，被分装在二十五个标准的小纸盒内，整齐地码放在两个结实的纸箱里。强子俯身，用宽胶带将纸箱封口一道又一道地缠紧，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老赵蹲在旁边，最后一次检查随货的材质证明和出货检验单，逐字逐句，生怕有任何疏漏。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接触金属和工具，粗糙得像老树皮，微微有些颤抖。
胖子靠在门框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却强撑着不肯彻底睡去。阿梅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浑身的酸软和头脑的昏沉，她将桌面简单收拾了一下，目光不时地瞟向那两箱即将决定他们命运的物品。
“车来了。”强子直起身，侧耳听着外面由远及近的引擎声，低声说道。
一辆半旧的小货车停在厂房门口，是强子昨晚就联系好的。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帮忙将两箱螺丝搬上车厢。
“我跟你一起去。”老赵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他不放心，非要亲眼看着货交到对方手里。
强子点了点头，没反对。他看向胖子和阿梅：“你们留在厂里，抓紧时间休息。”
胖子和阿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们确实已经到了极限，连站着的力气都快被抽空了。
强子和老赵坐上副驾驶位。货车启动，载着他们三天三夜的心血，驶向城东的“鑫利电器”。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强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这七十二小时里的每一个细节——机器的嘶鸣、卡尺上细微的读数、老赵打磨冲头时专注的侧脸、胖子趴在搓丝机上的背影、阿梅红肿的眼睛……还有王质检员那张严肃得近乎苛刻的脸。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装着出货检验单的副本，还有那份详细到毫米和小时的品质要求文件。手心里全是汗。
老赵同样沉默着，目光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他担心的不是螺丝本身，经过他和强子近乎偏执的调试和检验，他对这批货的质量有七分把握。他担心的是意外，是对方会不会临时提出新的要求，是那个刘经理会不会再找出什么别的理由……
路程并不远，但在两人感觉中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终于，货车驶入了“鑫利电器”所在的工业园。比起“强胜五金”所在的城郊，这里的厂房明显更新、更规整。货车在门口被保安拦下，登记，放行。按照指示，停在了仓库的收货区。
时间，刚好是早上七点五十分。距离约定的最后期限，还有十分钟。
仓库管理员是个年轻人，打着哈欠，指挥着他们将货卸到指定的待检区。流程刻板而冷漠。
强子和老赵站在一旁，看着那两箱螺丝被随意地放在角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们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成果，在这里，似乎只是无数待检物料中微不足道的一份。
“你们就是‘强胜五金’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强子猛地转头，看到王质检员拿着文件夹，走了过来。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戴着白手套。
“王工，您好，货我们按时送到了。”强子连忙上前一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王质检员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他走到纸箱前，示意仓库人员打开。他随机抽取了几盒，拿出游标卡尺、螺纹规，就在现场的检验台上，开始重复那天在强子厂房里的流程。
测量头部尺寸，检查螺纹，查看十字槽，观察电镀层色泽和均匀度……
强子和老赵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质检员的每一个动作，试图从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仓库里其他区域开始忙碌起来，叉车的声音、人员走动的声音，更衬得他们这边气氛凝滞。
王质检员检验得很仔细，比那天看样品时还要仔细。他几乎是从头到尾，将抽检的几十个螺丝都过了一遍。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摘掉了手套。他合上文件夹，抬起头，目光看向强子。
那一瞬间，强子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王质检员脸上的肌肉似乎松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笑容，但那种惯有的严厉似乎淡去了一丝。
“嗯，”他发出一个简单的鼻音，然后在文件夹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批货，可以了。入库吧。”
可以了。
入库吧。
简单的五个字，像一道赦令，瞬间击碎了强子和老赵心头所有的紧张和重压。
老赵猛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柱子。
强子感觉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笑容：“谢谢王工！谢谢！”
王质检员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淡：“按标准做事而已。后续的货款，财务会按流程结算。”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强子和明显疲惫不堪的老赵，补充了一句，“第一批货，能做到这样，不容易。”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背影依旧挺拔。
不容易。
这个词从一向苛刻的王质检员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别样的分量。
强子和老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他们走出“鑫利电器”的仓库，清晨的阳光正好，毫无保留地洒在他们身上，带着初秋的暖意。
强子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憋了三天三夜。
如期交货。
他们，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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