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能大赛报名的最后期限,像一道无形的闸门,悬在维修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以往更粘稠的沉默,以及在这种沉默之下,悄然涌动的、难以名状的东西。
强子明显感觉到,车间里那种因技术而凝结的纯粹氛围,被掺入了一些别样的杂质。以往,技术员们讨论问题,虽然也有争论,但焦点始终围绕着图纸、参数和故障点。而现在,某些交谈会在他靠近时戛然而止,或者转移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上。目光的交汇,也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掂量。
这天上午,设备科的王科长背着手,踱步进了维修部。他四十多岁年纪,身材微胖,脸上总挂着一种程式化的笑容,目光却在车间里逡巡不定。
“大家忙啊?”他声音洪亮,打破了车间的安静,“今年大赛的通知都看到了吧?集团很重视,是我们分公司展示技术实力的好机会啊!”
他先是走到张工旁边,看了看他正在调试的pLc程序,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张啊,你是我们部的技术骨干,这次电工组,你可要挑起大梁啊!”
张工推了推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尽力而为。”
王科长又晃到王工身边,看着他拆卸一个复杂的液压阀组,啧啧称赞:“老王这手艺,没得说!机修组就看你的了!到时候拿了名次,我给上面打报告,给你请功!”
王工闷头干活,粗声回道:“干活就是干活,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啥。”
王科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又恢复自然,目光在车间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独自在角落研究电路板的强子身上。他踱步过去,强子连忙站起身。
“哦,你就是老赵新带的学徒,叫…强子,对吧?”王科长上下打量着他,笑容可掬,但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年轻人,好好跟赵师傅学,将来有机会,也能像张工、王工他们一样,为部门争光。”
这话听起来是鼓励,却像一阵微风吹过湖面,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痕迹。强子只能点头称是。
王科长在车间里转了一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最后停在公告栏前,看着那张技能大赛通知,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名额有限,机会难得,大家要把握住啊。最终推荐谁,还是要看综合表现,看对部门的贡献嘛…”
他说完,又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他这一来一走,像在原本就暗流涌动的水面上又投下了一颗石子。车间里那种微妙的氛围更加明显了。
中午在食堂,强子端着餐盘,习惯性地想去找张工或者王工坐,却看到他们那一桌已经坐了好几个技术员,正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都有些严肃。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自己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没过多久,胖子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咋一个人躲这儿吃?”胖子嘴里塞着饭,含糊不清地问,随即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诶,听说没?维修部为那两个大赛名额,都快打破头了!”
强子心里一动,低下头扒拉着饭菜:“没那么夸张吧?”
“怎么没有!”胖子左右看看,凑得更近,“我听说,张工和王工都想上,但他俩一个偏电,一个偏机,上面好像想平衡一下。还有那个周师傅,据说也找了人…反正水浑着呢!”
胖子消息灵通,虽然难免有夸大其词的部分,但核心信息却与强子感受到的不谋而合。他想起老赵那天傍晚说的话,“有些东西,比图纸上的线路复杂”。
下午回到车间,强子被安排去清洗一批拆卸下来的旧油管。他在水槽边忙碌着,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乌黑的油污。旁边工具室里,传来两个技术员的对话声,声音不高,但在空旷的走廊里隐约可辨。
“…王科长那意思,还不是要看谁‘会来事’?”
“哼,贡献?平时脏活累活我们干少了?关键时刻就看这个?”
“少说两句吧,让人听见不好…听说张工昨晚去找过经理了…”
“去了又怎样?王工那边也不是没人…”
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强子关掉水龙头,看着手里那根被洗净的油管,金属表面反射着冰冷的光。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他向往那个靠技术说话的赛场,渴望在那样的平台上检验自己,但围绕名额产生的这些暗地里的较劲、算计和背后的话语,却像油污一样,玷污了那种纯粹的向往。
傍晚,下班铃声响起。人们陆续离开。强子收拾完工具,看到老赵还坐在工作台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锁箱走人。他面前的台子上,摊开着几张复杂的设备图纸,但他似乎并没有在看。
强子犹豫着,还是走了过去。他想问点什么,关于大赛,关于那些暗流,关于老赵的过去,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老赵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他心底的迷茫。
“都收拾好了?”老赵问,声音平静。
“嗯。”
“那就回去。”老赵站起身,开始慢条斯理地锁他的工具箱,动作一如既往的稳定,“该你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该你知道的,别瞎打听。”
他锁好箱子,拎在手里,走到车间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强子一眼,也扫了一眼那张依旧贴在公告栏上的通知。
“水浑的时候,”老赵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低头看路,走稳自己的道。”
说完,他佝偻着背,融入了门外的暮色之中。
强子独自站在渐渐被黑暗吞噬的车间里,耳边回响着老赵的话。他再次看向那张技能大赛的通知,白色的纸张在昏暗光线下有些刺眼。那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比赛公告,它像一块磁石,吸附了太多的欲望、算计和复杂的过往。
暗流在水下汹涌,冲击着每个人。强子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但也有一丝奇异的清醒。他明白了,在这里,他不仅要学习如何让机器运转,更要学习如何在复杂的人心中,找到并走稳那条属于自己的、纯粹的技术之路。
他关掉灯,车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的路灯,投来微弱的光,勾勒出机器沉默而坚定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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