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蝉鸣撕扯着午后的空气，财务室的旧空调又罢工了。阿梅擦着额角的汗，把计算器按得噼啪作响。账本摊在桌上，像一只喘不过气的困兽。
门外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
“门没锁。”阿梅头也没抬。
门吱呀一声推开。强子站在门口，白衬衫的领口被汗浸透，手里拿着两份盒饭。
“先吃饭。”他把其中一份放在阿梅手边，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
阿梅没动，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这个月水电又涨了，老马那边报销的差旅费超支百分之四十。还有，新招的三个销售，底薪加起来一万二……”
“先吃饭。”强子重复了一遍，打开自己那份盒饭，红烧肉的香气瞬间弥漫在闷热的空气中。
阿梅终于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胖子跟我说了，”强子扒了口饭，“你男朋友家里催你回去？”
阿梅的手顿了一下。
“嗯。说老家事业单位在招人，让我回去考试。”
“你怎么想？”
窗外，知了叫得一声比一声急。
“我不知道。”阿梅的声音很轻，“强胜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要是走了……”
“你要是想走，我不会拦你。”强子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她脸上，“但这几年，强胜能活下来，有一半是你的功劳。你比谁都清楚每一分钱花在哪，比谁都心疼那些设备。”
阿梅低头看着盒饭里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想起三年前刚来时的样子。那时厂里连个像样的财务都没有，强子把存折和现金都塞给她：“你管钱，我放心。”
三年了，她从一个小会计，变成了强胜的“管家婆”。每一笔进出，每一个数字，都刻在她脑子里。
“他昨天又打电话了。”阿梅突然说，“说如果我不回去，就……”
“分手？”强子接上她没说完的话。
阿梅没吭声，算是默认。
强子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老马正带着几个新来的销售辨认螺丝型号，年轻人的嬉笑声隔着玻璃传进来。
“阿梅，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吗？”
阿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在食堂，”强子转过身，眼里有淡淡的笑意，“你为了帮一个新来的女工，跟食堂大叔吵起来。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嗓门倒是挺大。”
阿梅也笑了：“那时候刚出来打工，什么都不怕。”
“现在呢？”
现在？阿梅环顾这间简陋的财务室。墙角的保险柜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关不严实，她总是要多推两下；桌上的电脑开机要五分钟，可她从来没想过换；窗台上那盆绿萝，是她从 cuttings 开始养的，如今已经爬满了半个窗户。
“强子，”她突然问，“你觉得我们真的能成吗？”
“不知道。”强子回答得很干脆，“但我知道，如果我们现在放弃了，那些跟着我们的人怎么办？老赵五十多了，还能去哪？胖子把全部家当都押在这了。还有老马，他放弃了高薪来我们这小庙……”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还有你，阿梅。你为强胜付出的，不比任何人少。”
阿梅站起身，走到保险柜前，用力推了第三次，柜门终于咔嗒一声关严。
“网店的事，我研究过了。”她转过身，语气突然变得坚决，“前期投入不大，主要是时间和精力。我可以兼着做。”
强子愣住了：“你不是说财务都忙不过来吗？”
“加班就是了。”阿梅坐回桌前，打开盒饭，终于吃了一口已经微凉的红烧肉，“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网店的账，也要归我管。我不放心别人。”
强子看着她，突然笑了：“好。”
下午，阿梅给男朋友发了条很长的短信。没有争吵，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说了自己的决定。
对方回得很快，只有三个字：“分手吧。”
阿梅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然后删除了对话。她打开电脑，开始整理网店需要的资料。
傍晚时分，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阿梅抱着一摞账本从仓库回来，浑身湿透。在走廊里，她听见新来的销售在小声议论：
“听说梅姐为了厂子，跟男朋友分手了？”
“真的假的？至于吗……”
阿梅停下脚步，平静地走进他们的视线。两个年轻人立刻噤声，尴尬地低下头。
“至于。”阿梅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整个走廊都安静下来，“因为我相信，我们做的每一颗螺丝，都有它的价值。就像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价值。”
她抱着账本，昂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
晚上十点，财务室的灯还亮着。强子推门进来，看见阿梅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还摊着网店的策划方案。
他轻手轻脚地拿起旁边的外套，想给她披上。
阿梅却突然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你来得正好，我算出来了。网店第一个月，我们能省下至少一万二的渠道费用。”
强子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涩：“值得吗？”
阿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在问什么。她转头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一轮明月挂在厂房上空。
“三年前，我刚来的时候，连损益表都看不懂。”她轻声说，“现在，我能看着数字就知道哪台设备该修了，哪个客户该催款了。强子，我不是在为你打工，我是在为自己学本事。”
她站起身，关掉电脑：“而且，我相信你。就像你当年相信我一样。”
第二天一早，阿梅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销售部旁边的空位上。那里将成为网店的临时办公室。
老马看着她忙前忙后，忍不住打趣：“梅姐，你这是要抢我饭碗啊？”
阿梅头也不抬：“马经理，你的销售员这个月报销单填得有问题，麻烦让他们重填一下。”
老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身走了。
胖子凑过来，小声问：“阿梅，你真没事？”
阿梅抬起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我能有什么事？赶紧去催你的原材料，别耽误我网店开业。”
中午，强子看见阿梅在教新来的销售如何整理客户档案。她站在白板前，字写得工工整整，条理清晰。那一刻，强子突然觉得，阿梅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在食堂吵架的小姑娘了。
她像一颗经过千锤百炼的螺丝，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而强胜五金，也因为这些牢牢拧在一起的螺丝，正在变得坚不可摧。
阿梅的加入，不只是多了一个人。她是那根把所有零件连接在一起的，最关键的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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