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现,如同一道划破永夜的闪电,让杜衡在绝望的深渊中看到了一线生机。但这生机,却悬挂在万丈悬崖之上,摇摇欲坠。希望越是明亮,他脚下的困境就越是深邃。
如何将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以一种不让自己被当成疯子烧死的方式,呈现在皇帝面前?
直接说,他在一卷神秘的、能引发幻象的星图中看到了启示?这无异于当朝自认妖妄,是自取灭亡的愚蠢之举。景帝可以征召方士,但绝不容忍一个在朝为官的“妖人”。
他必须找到一个完美的、合乎逻辑的、能够被这个时代的智慧所理解的“外壳”,来包裹这个来自远古的、疯狂的“内核”。
那个夜晚,兰台值房的灯火,彻夜未熄。
杜衡将自己锁在房内,面前铺满了竹简和地图。他体内的巫血依旧在隐隐作痛,仿佛在催促着他,也仿佛在为他提供着源源不绝的精力。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将所有线索拆解、重组、编织。
他拿起了笔,饱蘸浓墨,在一张洁白的缣帛上奋笔疾书。他的笔尖,在理智与疯狂的边缘疯狂舞蹈。
他没有提及星图,一个字都没有。他将自己的奏疏,伪装成一篇基于严谨考据和地理分析的学术报告。
他开篇便引用了齐地博士淳于越的理论,将这场灾难定义为古籍中所载的“地煞外泄”。他解释说,天地之间,阴阳二气失衡,会导致“煞气”从地脉薄弱之处泄露,形成恶瘴,为祸人间。这个说法,既有典籍依据,又比“天谴”或“匈奴妖法”更能解释其“非人”的特性。
接着,他巧妙地融入了巴蜀老巫师那句“金煞蚀界”的巫语。他将其解释为,“地煞”之中,以“金煞”最为凶厉,其性锐利、腐朽,故雾气带有金属腥臭,草木枯萎,这正是其“蚀界”之性的体现。
然后,便是最关键、也是最冒险的部分——地理推演。
他声称,自己连日来不眠不休,将所有军报中关于黑雾出现、蔓延的地点、时间、范围,与《大汉舆地图》进行了反复比对。他“发现”,黑雾的分布并非毫无规律,而是严格受制于北疆的山川地脉走势。那些雾气最浓、危害最烈的地方,正是地脉能量交汇的“节点”。
他大胆地提出,既然是“地煞外泄”,那么堵不如疏,更不如镇。效仿上古“绝地天通”之前的古法,在这些关键的地脉节点上,设立“镇煞碑”,借助山川地脉本身的力量,形成一个巨大的、相互呼应的阵法,或可遏制乃至逼退黑雾。
他凭着记忆,将幻象中看到的“卧虎山”、“蛇曲河”、“戈壁心”等七个地点,用看似经过严密推敲的地理术语描述出来,作为设立“镇煞碑”的首选位置。每一个地点的选择,他都能从地图上找到看似合理的“山形水势”作为依据。
奏疏的末尾,他笔锋一转,指出了此法的巨大困难。其一,古法早已失传,需要一个精通上古祭祀仪轨的“主祭者”来主持整个仪式,否则便是徒劳。其二,也是最关键的,古籍中提到,设立“镇煞碑”需要一种能够沟通天地、引动星辰之力的“特殊玉石”为引,而这种玉石,早已不知所踪。
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千锤百炼。这份奏疏,既展现了他超凡的学识和洞察力,又处处留有余地,将最核心的秘密——星图、玉璜、以及他自己——都隐藏在了“古籍记载”和“地理推演”的迷雾之后。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时,天已微明。杜衡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他知道,这份奏书是他的一场豪赌。赌的是景帝被逼到绝境后的理性,赌的是这位年轻帝王敢于相信一次“无稽之谈”的魄力。
他别无选择。
次日清晨,他通过“影”那条神秘而高效的渠道,将这份关乎帝国命运的奏疏,直接密呈到了景帝的案头。
等待回复的时间,每一刻都格外漫长。杜衡坐在兰台,坐立难安,手中的书简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仿佛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命运的悬丝,就系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终于,傍晚时分,那名年轻的、面容永远如古井般不起波澜的“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陛下召见,石渠阁偏殿。”
石渠阁,是皇家藏书之地,比兰台更为机密。偏殿,则意味着一场绝密的谈话。
杜衡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最终的时刻到了。
当他踏入偏殿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汉景帝刘启,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之中。殿内没有点灯,只有一缕夕阳的余晖,从高窗的缝隙中投射进来,恰好照亮了他面前案几上那份摊开的、由杜衡亲笔书写的奏疏。
这位年轻的皇帝,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身简单的常服。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困惑,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厉。
“杜衡,”景帝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这奏疏中所言……地煞、镇煞碑……有几分把握?”
杜衡跪伏在地,冰冷的石板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他不敢抬头,只能低声回答:“回陛下,臣……臣唯有依据古籍残篇和地理推演,并无十分把握。然北疆危局,常规之法已难奏效,此乃死中求活之法,或可……一试此非常之法。”
“地脉节点……镇煞碑……”景帝的手指,在奏疏上那几个朱笔圈出的地名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可知,若此策无效,耗费巨大,朕该如何向满朝文武、向天下百姓交代?若……若真的有效,朕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这并非妖术,而是‘古法’?”
皇帝的问题,句句都切中要害。他担心的,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政治上的后果和皇权的稳固。
杜衡深深叩首,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石板上,硬着头皮回答:“臣只知为陛下、为天下万民尽忠,不敢惜身,亦不敢虑及身后之褒贬。成与不成,皆臣之罪,唯陛下圣裁。”
这番话,是忠诚,也是推卸。他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景帝沉默了。阁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在放大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杜衡能感觉到,那道来自龙椅的、锐利的目光,正一寸寸地剖析着他的身体和灵魂。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最终,景帝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朕……准你所奏。”
杜衡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巨大的狂喜与恐惧交织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朕会给你手谕和金牌,命北疆窦婴全力配合你,所需物资人力,他不得有半分推辞,尽皆供给。朕还会让太常寺,挑选一批最精通古代祭祀的博士随你北上……助你。”
景帝在“助你”两个字上,加了微不可察的重音。杜衡立刻明白,那不是“帮助”,而是“监视”。
“但是,”景帝猛地站起身,走到杜衡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他,“杜衡,你给朕记住了。此事若成,你便是挽救帝国的第一功臣,朕不吝封侯之赏。若败……或者,你敢借此行什么魇魅之事,欺瞒于朕……”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臣……万死不敢!”杜衡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去吧。”景帝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转身重新坐回黑暗中,“即刻准备,奔赴北疆。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杜衡退出石渠阁,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感到前所未有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这不仅仅关乎北疆的存亡,更关乎他自己的生死,以及那个他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关于“巫真”的秘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温热的玉璜碎片。
他知道,那才是真正关键,也是他此行最大的秘密。
他的北疆之行,注定不会平坦。前方等待他的,不仅是未知的黑雾和恐怖的“行尸”,还有来自同僚的猜忌、来自朝堂的监视,以及来自那位帝王那既寄予厚望又充满杀意的凝视。他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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