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牧语凡尘
科科沁草原的风带着凉意,,福灵都的毡靴上,黏着泥土枯草。她跟着岱钦的侍从走在穹庐群落间,靴后跟底磨破,露出里面被磨破皮肤的脚跟。
他们连续赶路的第五天,从黑铁城逃出来时的爬犁已破败不堪,好在小黄牛“阿黄”一路来吃野草为生为他们减轻了行路的困难,布顺背着半袋青稞饼,硬得能硌掉牙,她还省着吃,想多留些给孩子们,给赫闵。
走在前面的侍从掀开最大一顶穹庐的毡帘,一股浓郁的奶酒香气混着烤羊肉的味道扑面而来,福灵都的肚子不受控制地 “咕噜”响了一声,她连忙攥紧衣角,把这点狼狈藏起来——她是大金纥石烈部的公主,就算国破家亡,也不能在北狄人面前失了体面。可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锦裙,她又忍不住心头发酸:这裙子是她去年生辰时父亲送的,绣着海东青,如今棉布裙摆撕裂了三道大口子,血渍发黑结块,海东青的翅膀也磨得看不清轮廓,像极了她如今支离破碎的家园。
“大汗在里面等你们。”侍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布顺达和几名孩子小心翼翼地将赫闵放在穹庐门口的毡毯上,赫闵的左臂缠着厚厚的麻布,血渍已经渗到了外层,脸色苍白。福灵都扶着布顺达的胳膊走进穹庐,心脏止不住地狂跳——她知道,弘吉剌岱钦的态度,是大金残余部众唯一的希望。
岱钦坐在可汗王座上,手持铜制酒壶正在往碗里倒奶酒。他的目光扫过福灵都二人,带着几分复杂的审视,福灵都甚至能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惋惜。她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疼意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父亲生前曾说过,岱钦是个重利却也讲情义的人,当年大金和北狄边境冲突,还是父亲亲自送了无数山珍野味,才化解了矛盾。
“黑铁城……真的没了?”岱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放下铜壶,显然也觉得难以置信。黑铁城是大金的重镇,城墙厚达三丈,他还派过使者去那里通商,怎么会说没就没?
布顺达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怒火:“回大汗,龙腾军是突然杀来的。他们推着红衣大炮,炮声震天响,不到半个时辰,城门就被轰塌了,火焰如同倾泻洪流。黑铁城里的族人奋起抵抗,可龙腾兵太多了,刀光像雪片一样……”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转头看向毡毯上的赫闵。
福灵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想起黑铁城被屠的那天,火光染红了夜空。还有龙腾士兵回荡的呐喊声:“屠了黑铁城,不留活口!”
“大汗,求您帮帮我们!”福灵都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带着颤抖,“龙腾国灭了大金,下一个肯定就是北狄!他们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杀,您难道要看着北狄的草原也被他们的血染红吗?只要您肯出兵,我们联手剩下的部众,愿意跟北狄铁骑一起,跟龙腾军拼到底!”
岱钦沉默,摩挲着王座上的狼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福灵都公主,不是我不愿帮你。”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赫闵苍白的脸上,“不是我们北狄铁骑惧怕打仗,只是连年干旱冬天又遭遇雪灾,牛羊死了一半,兵力还没恢复过来。龙腾国有红衣大炮,还有百万精兵,我们若是贸然跟他们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阿古拉还没回来。他是我的继承人,下任可汗,我老了,这事等他回来做决定吧!”
“等?”福灵都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等阿古拉哥哥回来,龙腾国说不定已经占领了整个东部草原!大汗,您难道忘了,当年龙腾国的先帝,就是靠着吞并周边小国以及部落,才建立起龙腾的吗?今日他们能灭大金,明日就能灭北狄!”
“福灵都,你不要着急。”岱钦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我会让牧民给你们送奶酒和羊肉,让巫医给赫闵侄儿治伤。但出兵的事,必须等阿古拉回来。是为了整个北狄的百姓。不能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冒险。”
福灵都还想争辩,布顺达却悄悄拉了拉她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她回头看了看布顺达,见他眼底满是无奈,又看了看门口昏迷的赫闵,心里的火气瞬间被浇灭了——她猛然意识到,如今的大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能与北狄抗衡的国家,他们不过是三个逃难的幸存者,有地方落脚、有口饭吃,已经是岱钦的恩赐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甘,对着岱钦行了个大金的礼节:“多谢大汗收留。”
接下来的几天,福灵都等人住在岱钦安排的小穹庐里。穹庐不大,里面铺着羊毛毡,墙角堆着晒干的牧草,虽然简陋,却比在黑铁城废墟里挨饿受冻好多了。布顺达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赫闵,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打水,帮赫闵擦身、换药,晚上就坐在毡毯边,借着灯的光给赫闵缝补撕破的衣服。福灵都偶尔会帮着布顺达煮草药,可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穹庐门口,看着草原上的羊群发呆。
她不想就这么等着。
清晨,一缕阳光照在草原上,她独自走出穹庐群落,漫无目的地闲逛。看到北狄牧人赶着羊群去河边饮水,听到小孩在草原上唱着牧歌,看到妇女们坐在毡房前捻羊毛,这些平和的画面,总能让她想起大金以前的日子。
那时父亲还在,哥哥还在,她可以骑小马,听孩子们唱着歌,晚上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吃炖肉。可现在,这一切都没了,只剩下仇恨,那仇恨像要吞噬了她,像野草一样疯长。
这天,她逛到了一处偏僻的牧场。这里离穹庐群落很远,周围只有几顶废弃的毡房,毡房的羊毛都快掉光了,露出里面的木架,地上长满了枯黄的野草,风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羊膻味。她正想转身回去,却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个身影,他坐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身边围着一群绵羊,雪白雪白的,像散落在草原上的云朵。
福灵都好奇地走过去,走近才看清那人的模样。他穿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袖口和领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棉袄的前襟还沾着草屑;他的头发和胡子像草原上的茅草般肆意生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如同草原上的星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手里拿着根牧羊鞭,鞭梢缠着布条,却不怎么动,只是任由绵羊在身边吃草,自己则靠在石头上,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像尊安静的雕像。
“请问……你是这里的牧人吗?”福灵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她见这人不修边幅,又沉默不语,心里隐隐觉得他可能是个聋哑人— 草原上常有因战乱失去亲人的人,躲在偏僻的地方独自生活。她放轻声音,生怕吓着他。
那人没有回应,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福灵都能感觉到,他的眼神里没有好奇,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他的目光扫过她撕裂的裙摆,又落回羊群上,仿佛她只是草原上的一缕风,无足轻重。
福灵都也不尴尬,反正她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这些天,她不敢在布顺达面前提报仇,怕她担心;更不敢在赫闵面前说,怕刺激到他。
她在那人身边的石头上坐下,草原的风轻轻吹过,带着绵羊的叫声,远处的地平线和天空连在一起,蓝得像一块宝石。
“我以前在大金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羊群。”福灵都轻声说,手指拨弄着地上的野草,“就在前些时日我还有家,小时候父亲常会带着我去东部牧场,那里牧人会给我羊奶喝,还会用羊毛编小狗给我玩。我哥哥喜欢跟他们学骑马,每次都会被烈性的马驹摔得满身泥,却还是笑得很开心。”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大金的繁华说到布顺达和赫黎的婚礼——那场婚礼本是为了鼓舞人心,布顺达温柔又勇敢,赫黎为了娶她,高兴地骑着马绕着黑铁城跑了三圈。黑铁城张灯结彩,百姓们都笑着说“大金要越来越好”,可谁也没想到,婚礼的那天,龙腾军就杀来了。
“赫黎哥哥死了。”福灵都的声音哽咽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枯黄的野草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父亲也死了,整个黑铁城,就剩下我和布顺达、赫闵三个人。还有几个孩子”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龙腾国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狠?我们只是想好好活着,想让大金的百姓能吃饱饭,冬天不用挨冻,这有错吗?他们杀了那么多人,难道就不觉得愧疚吗?”
她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见他还是沉默,便苦笑着说:“我知道你可能听不见,也说不出。没关系,我就是憋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这些话,我不敢跟布顺达说,她已经够累了;也不敢跟赫闵哥哥说,他还在养伤。”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像燃起了一簇小火苗:“但我不会放弃的。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报仇。我要找到龙腾国的皇帝,找到那些带兵屠城的将领,让他们为我的族人偿命!”
风轻轻吹过,绵羊的叫声温柔,远处的草原一望无际,如同一块巨大的绿毯。福灵都说完,心里似乎轻松了些,像是卸下了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她站起身,对着那人鞠了一躬:“谢谢你听我说话,我该回去了,布顺达和赫闵还在等我。”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平静,打破了寂静:“如果人人都要报仇,仇恨只会像草原上的野火,烧了一茬又一茬,永远没有尽头。”
福灵都猛地转过身,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都是惊讶。她刚才说了那么多,以为这人是聋哑人,没想到他不仅听得见,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她看着那人,见他依旧靠在石头上,头发和胡子遮住了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平静地望着她。
“你……你会说话?”福灵都的声音带着结巴,她实在太意外了。
那人缓缓抬起头,手指轻轻摩挲着牧羊鞭上的布条,轻声说:“我只是不爱说话。”他指了指身边的绵羊,绵羊正低着头,大口吃着草,尾巴轻轻摇摆,看起来无忧无虑,“你看它们,每天只是吃草、晒太阳,不知道自己迟早会被端上餐桌,做成肉干,可它们还是每天都很开心。人活着,不也一样吗?活着,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死了,就回归草原,变成草、变成风。何必被仇恨绑着,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让自己不得安宁?”
“不一样!”福灵都立刻反驳,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她指着自己的胸口,“它们是羊,没有感情,可我有!我的族人死得那么惨,我亲眼看到他们屠杀了我的族人,看着满城的鲜血,这些我都忘不了!我要是不报仇,怎么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怎么对得起我‘大金公主’这个身份?”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你想过,报仇之后,你会怎么样吗?”
福灵都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报仇之后会怎么样?她只知道要报仇,要让龙腾人偿命,却从未想过,报完仇,她还能剩下什么。大金已经没了,族人已经死了,就算杀了龙腾的皇帝,她也回不到以前的日子了。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她心里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那人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心报仇。”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沧桑,“那时陷害过我的,欺辱过我的,我都要把他们杀了,当我要再次去报仇的时候,母亲拉住我说,你杀了他们,他们的儿子又会来杀你,世世代代,什么时候是个头?后来我才明白,仇恨就像一个套子,套住了别人,也套住了自己。”
福灵都的心有些动摇。黑铁城被屠后,那些龙腾士兵的脸,他们眼里也带着麻木,或许他们也有家人,也是被逼着上战场。可很快,黑铁城尸山血海的画面又出现在她脑海里,她咬了咬牙:“不一样的,是他们先杀了我们的人!如果我们不报仇,他们还会去杀更多的人!”
那人没再争辩,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野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想报仇,那就去做;只是别忘了,偶尔停下来,想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别到最后,仇报了,自己也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
福灵都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之间隔着一道鸿沟。她不懂他说的“放下仇恨”,就像他不懂她心里的痛苦。她深吸一口气,对那人说:“谢谢你的话,但我还是会报仇。我不能让我的族人白死。告辞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她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动摇心里的决心。她没有回头,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段呼麦的旋律,还有绵羊的叫声,在辽阔的草原上,显得格外清晰。
回到穹庐时,布顺达正站在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一件干净的麻布衣服。看到她回来,布顺达松了口气:“福灵都,你去哪了?天都快黑了,赫闵刚才醒了,问起你好几次。”
福灵都接过衣服,心里有些愧疚,她只顾着自己散心,忘了赫闵还在担心她。
赫闵躺在毡毯上,脸色比之前好了些,看到她进来虚弱地笑了笑:“妹妹,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你千万不要有事。”
“哥哥,我没事的,就是去草原上逛了逛,看看能不能找点新鲜的玩意。”福灵都走到他身边,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已经正常了,“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好多了,巫医给我换了药,说再过几天就能下床了。”赫闵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妹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想报仇。但你别太着急,等我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找其他大金部众,然后联合阿古拉,找机会复仇。”
布顺达也在一旁附和:“赫闵说得对。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找到更多的族人。报仇的事,得从长计议。”
福灵都点点头,没再多说。她坐在毡毯边,看着赫闵和布顺达,心里却想起了那个牧羊人的话。她还是不懂他说的“活着就好”,可那句“报仇之后,你还能剩下什么”,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了她的心里,让她在坚定的复仇决心之外,第一次有了一丝茫然。
毡房外的风还在吹,烛灯的光忽明忽暗,她的复仇之路还很长,很艰难,可她不会回头。福灵都躺在毡毯上,听着赫闵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布顺达轻轻的缝补声,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安稳。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父亲,哥哥,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等着我。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诸国之战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