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的尸体,如同老吴一样,被王智通过那条幽暗的通风管道,送入了外面永恒的废墟与辐射尘之中。过程沉默而迅速,没有仪式,没有告别。当王智再次返回,身上带着更浓重的死亡与腐朽的气息时,防空洞内只剩下三个人。
父亲、母亲、李明。
空间似乎变大了,但这种“宽敞”只让人感到更加空旷和寒冷。小陈曾经蜷缩的角落空了出来,老吴躺过的地方还隐约留着污渍。两个生命的接连消逝,抽走了洞内大部分的人气,只剩下绝望沉淀下来的死寂。
母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神浑浊,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呆地坐着,对外界失去反应。父亲则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头受伤的老牛,机械地重复着每日的维护工作,但动作迟缓,时常出错。小陈的死亡方式——被捆绑着,在疯狂和 neglect (忽视)中耗尽生命——似乎给了他们最后一击。他们看向王智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依赖或畏惧,而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恐惧、疏离甚至是一丝……怨恨的麻木。
李明是三人中精神相对最完整的,但他的伤势限制了他的行动,也放大了他的无力感。他看着王智父母的状态,看着王智那愈发冰冷坚硬的外壳,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小陈的死,成了一个无法绕过去的节点。他不能再沉默下去。
冲突在一个下午爆发。起因是王智在检查净水器时,发现滤芯的效能又下降了一个等级,这意味着本就有限的净水产出将进一步减少。他面无表情地宣布,从明天起,所有人的饮用水配额再减少百分之五。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神空洞地望着水桶。父亲擦拭工具的手停了下来,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李明终于忍不住了。他靠着墙壁,支撑起身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度:
“智哥!不能再减了!”
王智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李明迎着王智的目光,继续说道:“叔叔阿姨年纪大了,需要基本的水分。我的伤也需要水来代谢。再减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不等外面的危险找来,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那你说怎么办?”王智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讨论一个与己无关的技术问题,“滤芯性能下降是事实。要么减少消耗,要么找到新的水源。你有办法找到新水源吗?”
“我是没有办法!”李明的情绪激动起来,“但我认为问题不只在滤芯!在于我们现在的活法!”他伸手指了指空荡荡的洞窟,又指向王智父母,“你看看!看看他们!我们是在活着吗?我们只是在喘气!像老鼠一样躲在洞里,计算着每一滴水,每一口食物,眼睁睁看着同伴发疯、死去!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
“意义?”王智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活着本身就是意义。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吗?”李明毫不退让,他积压了太久的质疑和痛苦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如果活着意味着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意味着要放弃所有作为人的情感和底线,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小陈是怎么死的?他不仅仅是饿死渴死的!他是被绝望逼疯的!是被我们……被我们这种‘高效’的生存方式逼死的!”
“李明!”王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警告的意味,“注意你的言辞!当时的决定是为了保全大多数人!那是唯一理性的选择!”
“理性?又是理性!”李明几乎是在低吼,“你的理性就是一把尺子,量完了食物量水,现在开始量人的价值了?下一个是不是轮到我了?还是轮到叔叔阿姨?!”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中了王智父母内心最深的恐惧。母亲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王智和李明。父亲也站了起来,脸色灰败。
王智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寒光暴涨:“李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李明豁出去了,他指着王智,声音颤抖却坚定,“王智,我感谢你救了我们,感谢你给了我们一个避难所。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把这最后一点人性的火苗也掐灭!我们是人!不是机器!我们需要希望,需要哪怕一点点温暖,需要相信活下去不只是为了变成行尸走肉!”
他喘着粗气,看着王智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怒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所谓的生存,就是让我们这样麻木地等死,那我宁愿出去!宁愿死在外面,也死得像个人!”
“出去?”王智冷笑一声,语气充满了讥诮,“你以为外面是什么?是天堂?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活不过半天!”
“那也好过在这里被慢慢磨掉所有的念想!”李明毫不退缩,“至少,我挣扎过,我选择过!”
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王智和李明对峙着,空气中仿佛有电火花在噼啪作响。这是自被困以来,最直接、最激烈的一次冲突。不再是暗流涌动,而是理念的正面碰撞。
父亲看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张了张嘴,想劝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母亲则又开始低声啜泣,为这无法调和的矛盾,也为渺茫的未来。
良久,王智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哀的冰冷。他看着李明,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又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分道扬镳的陌生人。
“好。”王智只说了一个字。
他转身,走到物资柜前,打开锁。他没有拿出武器,而是拿出了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小瓶水——大约是两三天的量。他将这些东西放在李明面前。
“这是你的选择。”王智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颤抖,“我给你三天的口粮。门,我不会开。你要走,可以从通风管道出去。生死由命。”
他竟然……同意了?!
父亲和母亲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王智。李明也愣住了,他没想到王智会如此干脆。他看着地上那点可怜的食物和水,又看看王智决绝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决绝涌上心头。
“好……好……”李明惨笑一声,弯腰捡起了那点“遣散费”,“谢谢你的……慷慨。”
他不再看王智,转向王智父母,深深鞠了一躬:“叔叔,阿姨,对不起……保重。”
父亲老泪纵横,想上前拉住他,却被王智一个眼神制止。母亲哭得几乎晕厥。
李明没有再犹豫。他拖着伤腿,一步步走向那个幽暗的通风管道入口。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在自己的心脏上。
分岔路,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一条是留在冰封的孤岛,在王智的规则下麻木求生。另一条,是闯入未知的地狱,拥抱死亡,或者……拥抱那万分之一的、作为“人”而战死的可能性。
李明选择了后者。
当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管道入口时,防空洞内只剩下死寂,以及王智父母绝望的哭声。
王智背对着这一切,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他赢了这场争论,用最残酷的方式维护了他的“理性”和权威。
但他真的赢了吗?
当管道入口的伪装板轻轻合上,发出最后的“咔哒”声时,这座孤岛,彻底变成了一座只有三个人的、更加冰冷的坟墓。
而那条分岔路,不仅通向外面的废墟,也通向了他们每个人心中,那片再也无法弥合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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