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瑜那句“潜入最黑暗的深渊”,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楔入了顾婉茹的心底,也彻底改变了公寓里最后一丝温存的假象。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坠向一个已知却未知的深处。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生活的烟火气,而是某种近乎凝滞的、高度戒备的紧张感。
周瑾瑜变得更加沉默。他每天依旧准时去警察厅点卯,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户籍档案、治安报告,或者被课长指派去调解一些日本商社与本地居民的鸡毛蒜皮纠纷。他表现得甚至比以往更加勤勉、更加顺从,像一个彻底被磨平了棱角、只求安稳度日的小职员。但只有顾婉茹知道,当他深夜坐在书桌前,对着空白的纸张或者一本无关紧要的闲书久久出神时,那平静外表下的大脑,正在如何疯狂地运转,推演着无数种接近小野寺康介核心圈子的可能性,以及每一种可能性背后伴随的、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的风险。
他像一头在出击前反复丈量步点的猎豹,极致的耐心下,是蓄势待发的致命一击。
顾婉茹则将自己的活动范围,更紧密地围绕着小野寺夫人展开。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邀请,而是开始更主动地“创造”机会。她以学习插花、茶道,或者单纯是“闷得慌,想找姐姐说说话”为由,更频繁地出入小野寺家的别墅。她细心观察着别墅里的一切——仆人的作息规律、访客的大致类型、甚至是小野寺康介偶尔回家时,脸上疲惫与烦躁的细微程度。
她将这些琐碎的、看似无用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带回家,在周瑾瑜的引导下,一点点拼凑出小野寺家庭内部的氛围图景。
“夫人今天的情绪似乎比前几天更焦虑一些,”在一次晚饭后,顾婉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低声说道,“插花时,她好几次走神,把花枝都剪坏了。我试探着问,她只含糊地说,康介先生为了应对视察,好像需要准备一份非常复杂的‘对比说明’,涉及到很多……她说不清楚的专业数据,好像是什么‘射界’、‘盲区’之类的词。”
周瑾瑜正在擦拭他那块老旧的怀表,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射界,盲区。这是要塞防御体系中最核心的术语之一。射界意味着火力覆盖范围,盲区则意味着火力无法覆盖的、最容易被攻击的薄弱点。小野寺康介需要为这些准备“对比说明”,说明视察官的质疑,很可能就集中在这些致命的环节上。
“还有吗?”他问,声音平静,但眼神锐利。
“她还无意中提到,康介先生抱怨过,说有些关键的地形勘测原始数据,在当初移交时就不太完整,现在要重新核实,非常麻烦。”顾婉茹努力回忆着每一个字。
地形勘测数据……周瑾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怀表光滑的壳面上摩挲着。这不仅仅是图纸问题,这涉及到要塞构建的基础。如果原始数据有误或不完整,那么建立在之上的所有防御设计,都可能存在先天不足的缺陷。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切入点。
然而,越是接近核心,周瑾瑜心头的寒意就越重。他清楚地知道,小野寺康介作为要塞建设的重要负责人,其身边的安全警戒级别绝非寻常。他的办公室、书房,必然有严密的安保措施。即便是他的家,也绝非可以随意窥探的场所。任何试图直接获取图纸或文件的行动,都无异于自杀。
“我们不能硬来。”周瑾瑜放下怀表,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栋结构复杂的别墅,“我们必须让他,或者他身边的人,主动把我们需要的东西,送到我们面前。”
“主动?”顾婉茹蹙眉,这听起来更像是天方夜谭。
“比如,”周瑾瑜转回目光,眼神深邃,“如果小野寺夫人,在某种‘无意’的情况下,向我们透露了她丈夫正在为什么样的‘专业问题’烦恼。而我们,恰好能通过某些‘偶然’的渠道,提供一些看似无关紧要、但恰好能启发他思路的‘边缘信息’或者‘学术观点’……”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又或者,我们能创造一个机会,让他认为,与我们接触,或者利用我们的某些‘资源’,能帮助他更好地完成那份‘对比说明’,应对视察官的刁难。”
顾婉茹明白了周瑾瑜的思路。这不是偷,也不是抢,而是引导,是心理上的精巧操纵,让对方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信息的提供者,甚至是被利用的棋子。这需要对人性的精准把握,对时机的完美掌控,以及……极大的运气。
“这太难了,”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退缩,只有对现实清醒的认知,“就像……就像在悬崖边上走钢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我们本来就在深渊边缘。”周瑾瑜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从接受任务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没站在平地上。区别只在于,以前我们还在深渊的上层,现在,我们要下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廉价的风景画前,手指在画框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微的嗒嗒声。这是他在极度专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顾婉茹说,“一个能让我们合理、自然地更深入他们夫妇社交圈核心的契机。一次家庭宴会?一场私人音乐会?或者……一次由小野寺夫人主动发起的小范围聚会?”
他转过身,看着顾婉茹:“你要做好准备。这样的机会一旦出现,很可能转瞬即逝。而且,可以预见,任何这类聚集,都少不了特高课的眼睛,甚至……清水一郎本人。”
听到清水一郎的名字,顾婉茹的心不由自主地缩紧。那个在音乐会上风度翩翩,在讲座上言语如刀的男人,他的阴影从未远离。如果在他眼皮底下进行这种危险的“引导”和“接触”,其风险系数将呈几何级数增长。
她看着周瑾瑜,他站在昏暗的灯光下,身形挺拔,面容冷静,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揭示着他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就像两个绑在一起的潜水者,正准备潜入一片遍布暗礁和嗜血鲨鱼的漆黑海域,氧气有限,而目标却遥不可及。
“我明白。”顾婉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会时刻留意,夫人那边任何可能形成‘契机’的苗头。”
周瑾瑜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一遍遍提醒着他们,外面是何等严酷的世界。他们站在深渊的边缘,清晰地感受到从下方涌上的、冰冷刺骨的寒意。下一步踏出,便是真正的深潜,生死未卜。
(第六十一章 完)
【下一章预告:契机突然降临,顾婉茹收到小野寺夫人家庭沙龙的请柬,但宾客名单上出现了最危险的名字——清水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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