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哈尔滨冬日里缓慢流淌的松花江,表面似乎凝滞,水下却暗流涌动。自那场惊心动魄的假面舞会后,又过去了两周。
这两周里,周瑾瑜和顾婉茹如同最精密的发条,开始小心翼翼地执行他们在那个不眠之夜制定的反制策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眼神、每一句看似无心的话语,都可能成为影响全局的关键。
顾婉茹的脚踝伤势成了最好的掩护。她以养伤为由,减少了不必要的社交露面,但并未完全断绝与小野寺夫人的联系。在一次小野寺夫人前来探望时,顾婉茹倚在沙发上,状似无意地与她聊起了绘画。
“……说起来,夫人上次沙龙里那幅仿浮世绘的屏风,构图真是别致。”顾婉茹语气轻柔,带着些许怀念,“让我想起以前……嗯,很久以前,好像也接触过一点类似的东西,那时候年纪小,只觉得色彩鲜艳,现在看,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小野寺夫人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哦?周夫人以前也学过画?”
顾婉茹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追忆与一丝难言的晦涩,她微微垂眸,声音更轻了些:“不算正经学,就是……年少时在家父安排下,在外面待过一阵子,胡乱学过几天。”她巧妙地用了“外面”这个模糊的词,既可能指南洋以外,也可能暗指日本,却又不点明。
“是吗?在哪里?”小野寺夫人追问。
顾婉茹抬起头,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都是过去的事了,家里不太喜欢提,我也记不太清了。”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拿起手边的一本时装杂志,“夫人您看这款式,今年好像很流行呢……”
这番对话,被侍立一旁的女仆听到,自然会通过某种渠道,流入某些人的耳朵。一个关于“顾婉茹”可能有过一段被家族讳莫如深的、在“外面”学习艺术的模糊印象,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种下了。
另一方面,周瑾瑜在警察厅的工作照常,甚至更加“勤勉”。他巧妙地利用了一次内部会议后的闲聊机会,当有人开玩笑问起他夫人脚伤如何时,他叹了口气,露出一丝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略带无奈的表情:“女人家,总有些过去的事情不愿意提,这次不小心崴了脚,倒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这两天情绪都不太高。”他摇摇头,没有多说,但这欲言又止的态度,比直接说明更具暗示性。
他们撒下的网,细密而无形。没有主动去澄清,没有刻意去辩解,只是在不经意间,留下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碎片,引导着潜在的观察者自己去拼凑出一个“富家女不堪回首的过往”的图像。
而他们的对手,清水一郎,这两周似乎也沉寂了不少。
关东军情报部的办公室里,清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几份文件。一份是来自南洋的最新核查报告,内容依旧含糊,确认了“顾婉茹”家族背景的基本盘,但对几个关键时间点的追问,得到的回复不是“经办人已调离”就是“年代久远,记录不全”。另一份,则是他动用在日关系,对“东京女子美术学校”数年前入学记录的查询反馈。反馈提到,确实有一个登记担保人为“林文山”的短期进修生记录,名字是“林秀宁”,但该生信息极少,没有照片留存,且在校时间很短,当时的教员也多已离职或难以联系。
“林秀宁……顾婉茹……”清水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喃喃自语。舞会上顾婉茹那瞬间的僵硬和随后的“意外”,他始终心存疑虑。那反应太快,太巧。但随后他安插在小野寺公馆的眼线回报,提到周夫人似乎在养伤期间,流露出对某些艺术话题的回避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忧郁。警察厅那边的线人也提及,周瑾瑜似乎对妻子的“心事”有些无奈。
这些碎片,似乎都在指向另一个方向——一个关于隐私、关于家族秘密的方向,而非他最初笃定的间谍嫌疑。
难道……真的只是一段不光彩的私密往事?清水皱紧了眉头。他习惯于在阴谋与背叛的逻辑里思考,对于这种带着脂粉气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秘密,反而有些无从下手。继续深挖一个南洋富商千金的陈年情史?这需要调动大量资源去筛查数年前在东京的华人留学生圈子,效率低下且结果难料,更重要的是,这与他核心的“内鬼”追查任务,似乎偏离了方向。
几次试探(沙龙旋律、舞会耳语)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要么被巧妙化解,要么引向了无关的私密角落。线索变得混乱,预期的突破口没有出现。一种罕见的、名为“困惑”的情绪,开始在他精密如仪器的大脑中滋生。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清晰的靶子,而是一团迷雾。
这种停滞,对于周瑾瑜和顾婉茹而言,便是风暴眼中那短暂而珍贵的宁静。
顾婉茹的脚踝渐渐好转,已经可以不用拐杖慢慢行走。他们甚至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冒着严寒,像一对真正悠闲的夫妇一样,去中央大街走了走,在马达尔宾馆斜对面的华梅西餐厅吃了一顿简单的俄式午餐。周瑾瑜为她点了一份红菜汤和罐焖牛肉,自己则要了份煎牛排。餐厅里暖气很足,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安静地穿梭,留声机里播放着舒缓的西洋乐曲。
他们低声交谈着,内容无关任务,只是关于食物,关于街上行人的穿着,关于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一刻,没有清水一郎,没有特高课,没有沉重的使命,只有食物氤氲的热气和彼此眼中暂时卸下重担的平和。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只是简单地吃顿饭了。”顾婉茹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红菜汤,轻声说。
周瑾瑜切着牛排,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温和:“嗯。这样的日子,以后会有的。”
他的话很轻,却像是一种承诺,落在顾婉茹的心上。她知道这承诺在当下是何等奢侈,但依然让她感到一丝暖意。
然而,宁静终究是暂时的。风暴眼,是风暴的一部分。
这天晚上,顾婉茹在浴室洗漱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扶着冰冷的盥洗盆边缘,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这种感觉,前几天似乎也有过一两次,她只当是前段时间精神压力太大,肠胃不适。但这一次,感觉格外明显。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苍白的脸,一个模糊的、几乎被她忽略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猛地浮现在脑海——她的月事,好像……推迟了有些日子了?
之前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和危机之中,她完全没留意到身体的这点异常。此刻,在相对平静的氛围里,这个迟来的认知,带着一种冰冷的惊悚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镜中的眼睛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一个可能性,一个她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的可能性,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响。
可能……怀孕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而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惧。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时刻,在这个他们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的环境里,一个意外到来的新生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软肋,意味着负担,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将受到极大的限制,意味着一旦暴露,付出的将是至少两条,甚至三条生命!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冰凉一片。镜中的女人,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
风暴眼中的宁静,似乎即将被一个更巨大、更关乎个人命运的风暴所取代。
(第八十八章 完)
【下一章预告:顾婉茹被身体的不适和可怕的猜测所困扰,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个可能改变一切的消息,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悄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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