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尘土飞扬的官道,韦沉璧扶着母亲的胳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
她们日夜兼程,车马劳顿,终于在第三日黄昏抵达了颍州裴府。
府门前没有寻常侯门的热闹,只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门扉斑驳,石阶上积着薄尘,一派萧瑟凄凉。刚踏入府内,就见裴家家主裴玠迎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鬓角全白,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佝偻着,明明只比韦侍郎年长五岁,此刻看上去却像老了十几岁,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憔悴的男子,与当年那个名动京城、执扇吟诗的美男子联系起来。
“弟妹……你们可算来了。”裴玠看到风尘仆仆的韦夫人,眼眶瞬间红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抬手想行礼,却因脱力晃了晃。
韦夫人急忙上前扶住他,声音哽咽:“裴兄……薛姐姐她……”
“快进屋说。”裴玠抹了把脸,侧身引路。
韦沉璧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跪下给裴玠磕了个头。她还记得,小时候常跟在裴家姐姐身后,一口一个“裴伯父”,对方总笑着给她塞蜜饯,还教她读书。
裴玠连忙扶起她,眼眶更红:“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你悦姐姐要是还在,看到你这般模样,定会高兴的。”
提起裴悦,韦夫人的眼底滑过几分伤痛,裴玠又立刻闭嘴。
韦夫人心焦如焚,刚进前厅就急切地问:“薛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提起妻子,裴玠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他别过身,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对老仆吩咐:“快,带韦夫人和三小姐去内室见夫人。”
韦夫人拉着女儿,几乎是一路小跑穿过回廊。内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床榻上躺着的裴夫人薛氏,已是弥留之际。
她静静地躺着,形容枯槁,面色灰败,身上的被褥显得空荡荡的,仿佛只剩下一副被病痛掏空的骨架,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韦夫人如遭雷击,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去。韦沉璧眼疾手快,连忙扶住母亲的胳膊,低声唤:“娘!”
韦夫人稳住身形,强压下心头的巨恸,缓步走到床边。她隐约听到薛氏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反复念叨着:“恒儿……悦儿……”
那是薛氏早逝的一双儿女。
听到这两个名字,韦夫人的眼泪瞬间决堤,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这是薛家姐姐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是她这些年心气郁结、身体衰败的根源。
韦沉璧紧紧抿着唇,眼眶也泛红了。她想起裴悦,那个会温柔地牵着她的手,教她写“蒹葭苍苍”,给她绣铃兰荷包的姐姐,明明那么温柔,却在最好的年华离开了。
“薛姐姐……是我,窦家妹妹来看你了。”韦夫人俯身靠近床边,声音轻得像羽毛,生怕惊扰了对方。
裴夫人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条缝。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茫然地扫过韦夫人,最终落在了袖口绣铃兰的韦沉璧身上。那浑浊的眼中,竟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悦儿……是悦儿来了吗?”
韦夫人心中一痛,看向女儿,轻轻点了点头。韦沉璧会意,立刻上前两步,屈膝蹲在床榻前,轻轻握住薛氏枯瘦如柴、冰凉的手,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颤抖:“娘,悦儿在这里。”
这时,韦沉瑞扶着几乎虚脱的裴玠走了进来。裴夫人恍惚的目光移到韦沉瑞身上,嘴唇哆嗦着,又吐出一个名字:“恒儿……恒儿……”
裴玠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他别过头,肩膀剧烈地颤抖,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与痛苦都哭出来。
韦沉瑞立刻让下人扶住裴玠,自己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薛氏的另一只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娘,恒儿来了。”
裴夫人枯槁的脸上,竟缓缓扯出一抹极淡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一双儿女。她喘了几口气,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裴玠,声音细若蚊蚋:“怀儿呢……我的怀儿……”
怀儿是裴家幼子,已经失踪三年了。
裴玠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韦沉瑞连忙接口:“弟弟去给您端药了,很快就回来。”
裴玠这才点头附和:“对,怀儿去端药了,马上就来。”
裴夫人似乎放下心来,她用力回握住韦沉璧的手,那只曾经能绣出并蒂莲花的手,此刻只剩下硌人的骨头,却用尽全身力气攥着,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叮嘱,声音断断续续,却全是母亲对女儿的牵挂:“悦儿……天冷了……要添衣裳……别总熬夜看书……伤眼睛……”
韦沉璧心如刀绞,强忍着泪水,更紧地回握住那只手:“娘,我知道了,您放心。”
裴夫人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沿着深陷的眼窝滑落枕上。她积攒起最后一丝气力,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像是在诉说压抑了七年的痛悔:“外面那些混账话……一个字都别听……他们懂什么?只会拿刀子往人心上戳……”
“世人一生……会遇很多坎儿……”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摔倒了不怕……疼了也不怕……怕的是自己先瞧不起自己……”
她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韦沉璧,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外人的眼光最不重要!唾沫星子淹不死人!能淹死人的……是自己那口认命的气!”
“好好活着……才最要紧!”她的语气急切又严厉,像是在用尽最后力气唤醒什么,“活着比什么都强!只有活着……才有往后,才有指望……”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她的脸憋得泛青。韦沉璧连忙轻轻抚拍她的后背,等她缓过气,又凑近耳朵听她继续说:“爹娘教你读圣贤书……不是让你学成受气包……书里的道理是让你明理……有底气……不是让你拿道理捆死自己……”
“孔圣人困于陈蔡……孟夫子奔走列国……哪个不是咬着牙挺过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贴耳才能听清,“卧薪尝胆……胯下之辱……他们若受不住旁人指点……哪有后来的万世师表……”
“千夫所指……又如何……阿璟……他总是信你的……你若自轻……要阿璟……怎么办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她的手缓缓松脱,眼睛慢慢闭上,嘴角却仿佛还带着那一丝虚幻而满足的弧度,仿佛终于将最重要的嘱托,交付了出去。
室内一片死寂,只剩下裴玠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韦夫人低低的啜泣。
韦沉璧紧紧握着那只已然失去力量的手,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床沿上。
室内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
韦沉璧保持着蹲跪的姿势,紧紧握着那只渐渐冰凉的手,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怕惊扰了床榻上之人最后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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