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华如水，洒满县衙后园的风波亭。亭名“风波”，乃杜明远当年到任平安县时所题，取“身居风波之上，心悬明镜之间”之意，多年来，是他遇大事难决时独处静思之地。今夜，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壶粗茶，两碟简单的点心，杜明远与石磐相对而坐。
日间王巡按在义学“碰壁”的消息，早已传来。杜明远为石磐斟上一杯热茶，缓缓道：“今日狗蛋和孩子们，做得很好。以拙胜巧，以真破伪，这便是百姓的智慧。” 他抬眼望向石磐，目光深邃，“这位王大人，在义学未得逞，接下来，恐怕会更关注你。毕竟，你曾身在京城，又得欧阳公青睐，与曹公公……亦有牵连，在他眼中，你的‘故事’比平安县的一砖一瓦更值得探究。”
石磐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心中亦是波澜起伏。王巡按的到来，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平安县的安宁是何等脆弱，也勾起了他对沔阳任上那些惊心动魄岁月的回忆。“杜伯伯，”他轻叹一声，“今日见王巡按这般步步为营，倒让磐想起了在沔阳时的情形。那时赴任，人地两生，豪强环伺，胥吏阳奉阴违，清丈田亩，简直寸步难行。”
杜明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石磐的眼神飘向亭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越回了数年前的沔阳：“记得为了打开局面，我不得不从一桩积年的旧案入手。那案子牵扯到当地最大的乡绅周家，侵占民田，逼死人命，证据却早已被抹得干干净净。我微服私访，险些被他们识破，是当地一个受过周家欺压的老里长，冒死藏下了一本关键的田亩流水账册，又联合了几户苦主，才让我抓住了周家的把柄。” 他语气低沉，带着一丝后怕，“那时真是孤立无援，若非欧阳恩师早年一位学生在省衙刑名房任职，暗中提供了些旧档文书，若非……后来隐约感到似乎有另一股力量（或许与曹如意有关）在无形中施加了压力，单凭我一人之力，恐怕早已被周家反噬，尸骨无存了。”
“基层治理之艰，便在于此。”杜明远接口道，声音里充满了理解的沧桑，“上有国法，下有民情，中间却隔着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胥吏衙蠹、豪强大户。欲行一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在沔阳，借旧案破局，是险棋，也是无奈之举。为官者，需有霹雳手段，更需有菩萨心肠，还要懂得合纵连横，借力打力。你当时能稳住局面，最终迫使周家退让，清丈得以推行，已是难得。”
“是啊，”石磐感慨道，“经此一役，我方知杜伯伯您常说的‘为政如烹小鲜，火候、佐料、时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真正含义。并非一味刚直便能成事，也非一味妥协便可安稳。需知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何时该借势，何时该坚守。在沔阳，我学会了如何与那些看似狡黠的胥吏打交道，如何从他们看似推诿扯皮的言辞中捕捉真实信息；也学会了如何识别哪些乡绅可以争取，哪些必须打击。更重要的是，我亲眼看到了底层百姓生活的艰难，他们对公平正义的渴望是何等强烈。离任时，百姓含泪相送，敬献万民伞，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艰辛与风险，都值得了。”
杜明远颔首：“你能有此悟，便是沔阳三年最大的收获。如今看来，昔日沔阳的种种磨难，官场的倾轧，民间的疾苦，乃至你与各方周旋的困顿，都未曾将你压垮，反而磨砺了你的心志，开阔了你的眼界，增长了你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这些经历，如同为你打造了一副坚硬的铠甲。”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石磐，“如今面对王巡按，乃至未来可能更大的风浪，这副由过往磨难铸就的铠甲，或许正是你最可靠的依仗。让你能更清晰地看清局势，更沉稳地应对挑战，而不至于像初出茅庐时那般，轻易便慌了手脚。”
石磐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杜明远的话，如春风化雨，将他连日来的些许不安和压抑洗涤一空。他再次深刻体会到，杜明远于他，亦师亦父，不仅给了他安身立命之所，更在他每一次迷茫困顿之时，给予他最坚实的支持和最智慧的指引。过往的磨难，确实成了今日的铠甲，让他更有底气去面对眼前的波澜和未来的不可知。
两人又聊了许久，从沔阳谈到平安，从王巡按谈到京中局势，直到月过中天，凉意渐深。石磐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宇宙浩瀚，个人的际遇在其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因执着的情感和信念而显得无比珍贵。他知道，前路依然坎坷，但有了这副用苦难打造的铠甲，有了杜明远和平安县这个坚实的后方，他有了更多的勇气和智慧去迎接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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