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成了无限,然后又被压缩成一个永恒的、没有声音的慢镜头。
在方俊那台62式军用望远镜冰冷的、沾满了汗水和泪痕的视野里,整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最原始的黑与白。
黑色的,是王卫国那因为愤怒和决绝而猛然张开的双臂。他像一只从黄土地上腾空而起的雄鹰,试图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胸膛,去拥抱和抵挡那片由死亡编织成的天空。
白色的,是他那颗剃得锃亮的光头上,反射出的、清晨那冰冷的太阳的光芒。还有,他脸上那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绽放出的、灿烂到刺眼的、憨厚的笑容。
“方俊——!吃……肉包——!!”
那一声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吼出的呐喊,穿越了百米的距离,穿透了清晨湿冷的薄雾,像一柄被烧得通红的、无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方俊的耳膜上,砸碎了他所有的理智、冷静,和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不——!
一个字,在他的喉咙深处疯狂地撕扯,翻滚,却被巨大的震惊和悲恸,死死地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瞬间僵硬,被钉死在了这片潮湿的泥土上,无法动弹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最无法割舍的兄弟。
看着那个会傻乎乎地为他跟全村人打架的王二狗。
看着那个会因为一个新名字而高兴得几天睡不着的王卫国。
看着那个在高粱地里,指着他的鼻子,发誓要用一辈子来监督他幸福的……最好的兄弟。
看着他,用一种最惨烈、最悲壮的方式,为他们之间那份从黄土地里野蛮生长出来的、比生命还重的友情,画上一个血淋淋的、永不磨灭的句号。
望远镜的视野里,王卫国那古铜色的、结实的胸膛和腹部,瞬间,爆开了一团又一团刺眼的血花。
那血花,是如此的鲜艳,如此的滚烫,像是凭空绽放的死亡之花,仿佛要将南疆这片清晨灰白色的天空,都彻底染成一片绝望的猩红。
他的身体,像一棵被巨斧拦腰砍断的老树,剧烈地、猛烈地晃动了一下。那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踉跄了一步,脚下的山石都在震动。
可他,竟然没有倒下。
他那双张开的双臂,甚至没有因为剧痛而垂下分毫。他用一种超越了生理极限的、钢铁般的意志,顽强地挺立在那里。
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那个还在半空中翻滚的、包裹着肉包的军绿色包裹,遮挡住了敌人后续可能射来的子弹,为它,也为他心中的那份执念,赢得了最宝贵的、足以决定一切的几秒钟。
他要确保,他的兄弟,能吃到他用命送来的、最后的热饭。
“砰!”
又是一声枪响。
沉闷,短促,而又决绝。
这一次,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头颅。
一朵更小的、却更加触目惊心的血花,在他那颗曾经让方俊亲手剃得锃亮的光头上,轰然绽放。
王卫国的身体,终于像一座被抽掉了所有基石的山峦,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缓缓地向后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脸上,仿佛还带着那抹憨厚的、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完成了任务的释然,有对兄弟的最后嘱托,却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和痛苦。
他倒在了那片异国他乡的红土地上。
再也没有起来。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前的咆哮,终于从方俊的胸腔里,冲破了一切理智和纪律的束缚,炸响在死寂的观察所上空!
他猛地扔掉那台记录了最残酷画面的望远镜,血红的眼睛里,喷射出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仇恨!
“王卫国——!”
他抓起身边的56式冲锋枪,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本能的动作,拉开了枪栓,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
“班长!不能去!是陷阱!”
侦察班幸存的战士们,在短暂的震惊后,反应了过来,疯了一样地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他!再富和老马,一个从后面死命地勒住他的脖子,一个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的双腿,才将这个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状态的代理班长,死死地按倒在地。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与他们拼了!我要与他们拼了——!”
方俊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冰冷的泥地上疯狂地挣扎着,嘶吼着。他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坚硬的泥土里,指缝间,很快就渗出了血和泥。泪水,混合着鼻涕和尘土,糊满了他的整张脸,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只知道,他的兄弟,没了。
就在他眼前,为了保护他,为了给他们这些弟兄们送几个肉包,没了。
“狙击手!火力压制!坐标11点方向,那片灌木丛!给我打!把那里给我扫平了!”
营长赵振声那同样带着哭腔和雷霆之怒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命令,通过步话机,及时地响起。
观察所里的重机枪和狙击步枪,同时发出了愤怒的咆哮!炙热的子弹,像泼水一样,带着复仇的火焰,朝着那个方向疯狂地倾泻而去!
也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方俊看到了。
那个被王卫国用生命最后的力量抛上来的军绿色包裹,落在了距离工事不到三十米远的一片焦黑的土地上。
包裹的绳结摔开了。
一个个雪白的、圆滚滚的肉包与鸡蛋,从里面滚落出来,散了一地,沾满了硝烟浸染的泥土和……他兄弟那还未干涸的、滚烫的鲜血。
方俊的挣扎,突然,停止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些肉包,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
他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没有再嘶吼,也没有再哭泣。他的脸上,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些肉包,走了过去。
“班长!危险!不能出去!”
战友们的惊呼声,在他身后响起。
可没有人能拦住他。
他就那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敌人可能还存在的狙击视线中,昂着头,挺着胸,一步一步,走出了工事的掩护,走进了那片象征着死亡的开阔地。
他弯下腰,一个一个地,将那些沾满了泥土和鲜血的肉包与鸡蛋,捡了起来,用衣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污迹,像是捧着一件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拿起一个,缓缓地送到了嘴边。
他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那肉包,还带着王卫国的体温,带着他鲜血的铁锈味,带着黄土地的苦涩。
可方俊,却像是在品尝着人世间最无上的美味。
他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喉咙里,发出被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
一滴一滴,落在手中的肉包上,与泥土和鲜血,彻底融为了一体。
……
意识,开始模糊。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褪色。
战友们的惊呼声,远处的枪炮声,都渐渐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嘴里那股熟悉的、带着黄土气息的、咸涩而又苦涩的味道。
这味道,是如此的熟悉。
熟悉得,几乎将他的灵魂,瞬间拉回到了三年前。
拉回到了那个同样寒冷的季节,那片无边无际的黄土高坡……
那个时候,他还叫王二狗,他也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白净的上海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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