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三月十六日,南疆。
当撤军的命令,通过无线电波,传达到每一个阵地、每一个猫耳洞时,想象中的欢呼雀跃,并没有如期而至。
整个前沿阵地,陷入了一种漫长而又诡异的沉寂。
战士们,那些在枪林弹雨中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硬汉们,一个个从他们藏身的工事里,慢慢地探出头来。他们茫然地看着周围那片被炮火反复翻耕过、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焦土,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尽的空虚。
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了?
整整二十八天,像一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世纪。每一天,都在泥泞、鲜血、饥饿和死亡的边缘挣扎。神经,时刻都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钢丝。
而现在,这根钢丝,突然就松了。
一种巨大的、无所适从的失重感,席卷了每一个人。
方俊靠在他战友们曾经一起坚守过的那个观察所的工事墙壁上,点燃了一支烟。烟味辛辣,呛得他直咳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任由那浓烈的烟雾,在肺里反复地冲刷、灼烧。
他抬起头,望向山下那片稀疏的林地。
那里,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王卫国的地方。
仿佛就在昨天,那个傻乎乎的汉子,还张开双臂,用尽生命,对他喊出那句“俊——!吃肉包——!”
可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被炮火犁过的、沉默的红土地。
王卫国的遗体,和所有牺牲的烈士一样,已经被后勤部队的兄弟们,小心翼翼地收殓了起来,暂时安放在了后方的临时烈士陵园里。
方俊没能去送他最后一程。
他只知道,王卫国胸前最贴身的那个口袋里,还揣着那枚本不属于他的、金灿灿的二等功军功章。
想到这里,方俊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班长……该走了。”
再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个曾经稚气未脱的农村兵,经过战火的洗礼,脸上已经刻上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坚毅。
“嗯。”
方俊没有回头。他将手里那支快要燃尽的香烟,用力地插进了面前的泥土里,像是在为他的兄弟,点上一炷香。
“兄弟,我们……回家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抓起身边的冲锋枪与随身器材,头也不回地,走下了这座让他立下战功,也让他失去至亲兄弟的山头。
……
撤退,并不比进攻轻松。
部队需要交替掩护,依次后撤。每一个环节,都必须像钟表一样精准,防止被敌人抓住机会,打一个措手不及的回马枪。
方俊带领的侦察班,作为全营的“眼睛”,再次承担了断后的任务。他们是最后一批,撤离阵地的。
当他们终于回到后方的集结地时,所有人都几乎脱了力。那根紧绷了近一个月的神经,在踏上安全土地的那一刻,彻底松懈了下来。许多战士,甚至连站都站不稳,直接就瘫倒在了地上,发出了梦呓般的鼾声。
集结地,是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军用火车站。
来时那条卧在铁轨上的墨绿色“巨龙”,此刻,正静静地等待着它的孩子们归来。
只是,回去的队伍,比来时,稀疏了不少。
站台上,人声鼎沸。不同建制的部队,都在寻找着自己的番号和车厢。幸存的战友们,在人群中激动地拥抱着,又哭又笑。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失去战友的巨大悲伤,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心碎的喧嚣。
方俊背着自己的装备,带着侦察班的兄弟们,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地穿行着。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张脸。
他想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也想看看,那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步兵兄弟们,还剩下多少。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了。
就在不远处,一列卫生专列的车厢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女兵。
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装,戴着一顶红十字的帽子,正和几个卫生员一起,吃力地将一个担架上的重伤员,抬上火车。
她的动作,不再像战前那般文静和生涩,而是充满了力量和一种被磨砺出来的干练。她的侧脸,被南疆毒辣的太阳,晒得有些黝黑,也清瘦了许多,但那熟悉的轮廓,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方俊的心。
是杨岚!
她……她真的没有走!
她真的,留了下来!
方俊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那张在他脑海里,早已变得有些模糊的、温柔的面孔,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他想起了那个偷偷塞给他大白兔奶糖的夜晚,想起了那个在他面前,倔强地喝下一整碗白酒的姑娘。
他还记得,那个塞满了食物和药品的帆布挎包,和那张写着“等你们凯旋”的、娟秀的字条。
在那些最艰难、最绝望的日日夜夜里,那张小小的字条,和王卫国的那句“兄弟”,是他撑下去的,唯二的精神支柱。
“杨岚!”
方俊下意识地就想挤过去。他想走到她面前,哪怕只是说一句“谢谢”,说一句“我回来了”。
可是,火车临时站台上的人,太多了。
归心似箭的战士们,像潮水一样,将他裹挟在中间,推搡着向前涌动。他拼尽了全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越来越远。
“让一让!让一让!重伤员!大家都给让一让!”
卫生兵们焦急地呼喊着,奋力地在人群中,挤开一条狭窄的通道。
杨岚就走在那支队伍的旁边,她低着头,神情专注而又疲惫,正在给一个担架上的伤员,整理着被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就在几米之外的人潮里,有一双滚烫的、复杂的目光,正死死地锁定着她。
终于,在一个短暂的间隙,人潮被分开了片刻。
方俊和杨岚的直线距离,被拉近到了不足五米。
只要他大喊一声,她就一定能听见。
可就在他张开嘴,即将喊出那个名字的瞬间,他却犹豫了。
他该说什么?
说谢谢?还是说,我喜欢你?
可一想到陕北那片黄土地上,那个还在等着他的、扎着红头巾的李秀莲,一想到与王卫国在那个“高粱地里的誓言”,所有的话,都像一块巨石,死死地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他,没有资格。
至少现在,没有。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之间,杨岚已经扶着担架,走到了车厢的门口。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
她的目光,茫然地在拥挤、喧嚣的人群中扫过。
四目,交汇了。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隔着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战火青春。
杨岚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看到了方俊!那个满脸胡子拉碴,被晒得又黑又瘦,眼神里却燃烧着火焰的男人!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里瞬间涌起了一层晶莹的雾气。
方俊的心,也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想对她笑一笑,可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可无情的汽笛,却在这时尖锐地响了起来。
“呜——”
火车,要开了。
“杨岚!快上车!”
车厢里,有人在焦急地催促着她。
杨岚深深地,深深地又看了方俊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重逢的喜悦,有无尽的委屈,有千言万语,却最终,都化作了一抹凄然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转过身,一咬牙,跳上了缓缓开动的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地,带走了她,带走了那些伤痕累累的身体,也带走了方俊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
方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列墨绿色的火车,越开越远,看着那个站在车门口的、小小的身影,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了站台的尽头。
他缓缓地低下头。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了南疆这片喧嚣、湿热的空气里。
有些重逢,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而有些重逢,却只是为了,一次更加彻底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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