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方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爽,他的后背已经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濡湿。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此刻重于千钧;那张印着那个上海姑娘笑脸的照片,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刺痛。
“命令”……
这个词,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意味着绝对的服从。在战场上,“命令”是枪炮的准星,是冲锋的号角,是九死一生也要完成的天职。可他从没想过,这个词有一天会用在他的人生,用在他的婚姻上。
父亲的字,一笔一划,都像是砸在石头上的凿子,苍劲有力,不容置疑。但在方俊眼里,那已经不是字了,那是一排排上了刺刀的兵,黑压压地朝他逼过来,堵住了他所有可以转圜的退路。
他缓缓地将目光移到照片上。
张晓雯。一个只在几个月前见过一面的女孩。照片上的她,的确很美,是那种符合年代审美的、健康明朗的美。大眼睛,双眼皮,笑起来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透着一股上海姑娘特有的精明和秀气。
可方俊看着这张脸,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努力地去回忆,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几个月前回家探亲时,那顿无比尴尬的晚饭。他和这个叫张晓雯的姑娘,在双方父母的“导演”下,像两个被推上台的木偶。他记得父母是如何热情地给对方夹菜,如何滔滔不绝地夸耀着自己的“英雄儿子”;也记得张晓雯低着头,小口吃饭,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是羞涩,也是陌生。整整一顿饭,他们俩之间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不知道她的声音,不知道她的脾气,更不知道在她那漂亮的脸蛋后面,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
而父母,却要他娶了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灵魂,和她共度一生。
为什么?
方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苦、辣、涩,唯独没有甜。他知道为什么。因为“门当户对”,因为张晓雯的父母是厂里的干部,因为她是吃“商品粮”的大上海的城市户口,因为她能给他一个“体面”的家庭,一个符合组织期望的、稳固的“后方”。
这一切,都对,都好,都无可挑剔。
可这一切,都跟他方俊,没有半点关系。
他的心,一部分留在了陕北的黄土地上,留给了那个送他绣着“比翼鸳鸯”鞋垫的泼辣姑娘李秀莲;另一部分,碎在了越南的红土地里,跟着那个用身体护住肉包的兄弟王卫国,永远地埋葬了;而剩下那一点点尚有余温的,正小心翼翼地,牵挂着军区大院里那个叫杨岚的、眼神清澈如水的姑娘。
“小方,方干事?发什么愣呢?”
马驰的声音将方俊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猛地一抬头,发现自己还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走廊里,科长刘建国和马驰正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
方俊仓皇地将信和照片塞进口袋,动作快得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没……没什么,科长,就是家里来了封信。”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刘建国是什么人?在机关里混了快二十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炼得炉火纯青。他一看方俊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就知道这封信里肯定有事儿,而且是大事儿。
他没多问,只是拍了拍方俊的肩膀,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不轻不重地说道:“小方啊,年轻人,刚到新单位,工作头绪多,家里的事也多,这都是正常的。但要分清主次,别让思想背上包袱嘛。有什么难处,可以跟组织上说说,跟我们这些老同志聊聊嘛。”
话说的很艺术,既表达了关心,又守住了分寸。
“是,谢谢科长关心,我没事。”方俊低着头说。
“没事就好。”刘建国点点头,转身回了办公室,“快下班了,都收拾收拾东西吧。”
马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地问:“方哥,家里给介绍对象了?”
方俊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马驰这个刚从军校毕业的毛头小子,心思单纯,能想到的“家里的事”,大概也就只有这个了。
“算是吧。”方俊含糊地应了一句。
“那敢情好啊!”马驰眼睛一亮,仿佛比自己找了对象还高兴,“方哥你可是咱们师的头号‘王老五’!战斗英雄,提了干,还是大作家,不知道有多少女青年惦着呢!嫂子肯定是百里挑一吧?哪儿人啊?干什么工作的?”
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似的,打得方俊毫无招架之力。他看着马驰那张兴奋而纯真的脸,心里那股苦涩,更浓了。
“上海的,会计。”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嚯!上海的!大会计!”马驰咂了咂嘴,满脸羡慕,“方哥,你这福气,可真是……真是绝了!啥时候办事儿啊?可得提前说,我好给你准备份子钱!”
方俊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根本不想结这个婚?说他心里装着别人?在这种地方,这种话要是说出口,第二天就能传得整个师部大院人尽皆知。
他只能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幸好,下班的军号声救了他。方俊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大楼。
晚饭,他一点胃口都没有。食堂里热气腾腾的馒头和香喷喷的红烧肉,在他看来,味同嚼蜡。他胡乱扒拉了两口,就端着饭盆回了宿舍。
师部给单身的干部安排的是两人一间的宿舍,跟方俊同住的,是宣传科的一个同事,下基层蹲点,没回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头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方俊坐在桌前,又把那封信和那张照片掏了出来。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父亲的信,每一个字都像针尖一样,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他写字的场景。父亲总是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告诉他:“俊儿,字要写得正,人要走得正。咱们方家的人,可以穷,可以没本事,但腰杆子不能弯。”
可现在,父亲却要他为了所谓的“前途”和“门当户对”,弯下这根从小就教他要挺直的腰杆。
他又想起了王卫国。想起了在西河大队的高粱地里,王卫国喝醉了酒,红着眼睛抓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方俊,你小子要是敢负了秀莲,我王二狗第一个回来,打断你的腿!”
那誓言,言犹在耳。
虽然他和秀莲已经成了过去,虽然卫国也已经牺牲,可那句话,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方俊的心里。
什么是“负”?
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几乎是陌生人的女人,然后貌合神离地过一辈子,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深的背叛吗?是对那个叫张晓雯的姑娘的背叛,也是对他自己内心的背叛,更是对卫国用生命扞卫的那份兄弟情义的背叛!
如果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他还算什么兵?算什么男人?
想到这里,方俊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脚下投下一道忽明忽暗的影子,像他此刻挣扎的内心。
不行,绝不能这样!
他不能像一头被牵着鼻子的牛,被人安排着走完一生。哪怕前面是万丈悬崖,他也得自己走下去!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
他重新坐回桌前,从包里拿出信纸和那支陪他写过几十万字的“英雄”牌钢笔,拧开笔帽,深吸了一口气。
灯光下,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要写两封信。
第一封,写给父母。
“父亲、亲大人膝下:
见字如面。儿在部队一切安好,已顺利到师部报到,任宣传科干事,请二老勿念……”
他先是报了平安,讲了工作。然后,笔锋一转,开始写那件最艰难的事。他没有激烈的反抗,也没有愤懑的指责,他的语气,是一个儿子对父母的恳求,也是一个成年人对自己人生的宣告。
“……关于晓雯同志之事,儿思虑再三,恕难从命。二老为儿之前途筹谋,舐犊情深,儿铭感五内。然儿与晓雯同志,仅在上次探家时有过一面之缘,一顿饭的相处,实难作为托付一生的基石。
婚姻大事,应以感情为本,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能定夺。若仅凭‘门当户对’便草率结合,是置婚姻为儿戏,既是对儿之不负责,更是对晓雯同志一生幸福之巨大伤害。
儿是一名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但这份命令,是党和人民给的,是为了保家卫国。若将婚姻也作命令,恕儿不能遵从。儿自己的路,想自己走。
此事,全因儿一人之过,与晓雯同志无关,万望二老切勿迁怒于人。
不孝子方俊,叩上。”
写完这封信,方俊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恶仗,浑身都虚脱了。他心里清楚,这封信寄出去,家里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但他不后悔。
他拿起第二张信纸,开始写给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
“晓雯同志:你好。
几个月前饭桌一叙,因有长辈在场,未能深谈,实为憾事。
如今家父家母来信提及你我二人之事,令我万分惶恐,更感愧疚。此事起于长辈之美意,却未曾顾及你我之感受,实为不妥……”
这封信,他写得更加艰难,也更加真诚。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自己常年在部队,性情粗野,不懂温情,配不上她这样的好姑娘。
他又隐晦地提及,自己心中另有所属,无法再容纳他人,希望她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此事错全在我,与你无干。你是一位好姑娘,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你我的婚约,本就是长辈的一厢情愿,万望你能放下。
若因此给你带来任何困扰与非议,我愿承担一切责任。
惟愿你今后,觅得良缘,一生顺遂。
方俊,谨上。”
当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方俊将两封信仔细地装进信封,写好地址。他看着那两个指向“上海”的信封,心里很清楚,他寄出去的,不仅仅是两封信。
那是一份决裂,一份宣言,也是一个挑战。
他不知道,这两封信,会给他带来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但他只知道,这一刻,他的心,是坦荡的,是自由的。他终于做回了那个在枪林弹雨中,也能自己选择冲锋方向的侦察兵方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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