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科长的唾沫星子,像机关枪打出的弹道,劈头盖脸地喷向方俊。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马驰吓得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桌子底下。隔壁办公室闻声探出几个脑袋,伸长了脖子往里瞧,脸上写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
方俊站在那里,像一棵被狂风吹打的白杨树。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拳头在裤缝边捏得咯咯作响。在战场上,他面对的是真枪实弹的敌人,哪怕是死,也是明明白白的。可在这里,他面对的是一堆看不见摸不着的“大帽子”,每一顶都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反驳,想大声告诉对方,文章写得烂就是烂,跟集体智慧没半毛钱关系!他也想问问,难道实事求是的工作态度,还比不上几句空洞的口号重要吗?
可他看着邱科长那张涨成了猪肝色的脸,看着他那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嘴唇,方俊知道,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就算说出口,也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更准确地说,是他这个“兵”,遇到了机关里的“秀才”,被人家用一套他完全陌生的逻辑给打懵了。
“怎么?没话说了?!”邱科长见方俊不吭声,以为他理亏了,气焰更加嚣张,“你一个刚从连队上来的毛头小子,懂什么机关工作?你这是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无组织无纪律!这件事,我必须向孙主任汇报!向师政治部汇报!”
“汇报”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方俊的心上。他知道,一旦这事捅到孙海平那里,以那位副主任的行事风格,自己这个刚起步的干事生涯,恐怕就要画上一个污点重重的句号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口,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像一瓢清凉的水,浇在了这团烈火上。
“哎哟,老邱,什么事儿发这么大火啊?老远就听见你的大嗓门了,跟咱们师里的火箭炮似的。”
刘建国回来了。
他手里端着那个擦得锃亮的搪瓷茶缸,慢悠悠地从门口走进来,脸上还带着开会时留下来的那种惯常的微笑。他仿佛没看见办公室里这紧张得快要爆炸的气氛,先是冲门口那几个探头探脑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散了,然后才笑呵呵地看向邱科长。
邱科长一见是刘建国,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他跟刘建国是老相识,级别也一样,但刘建国在机关里的资历比他老,人缘也比他好。他可以对着方俊这个“新兵”拍桌子瞪眼,但对着刘建国这张笑脸,却不好再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老刘,你来得正好!”邱科长指着方俊,手里的稿纸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看看你们科这个新来的干事!把我……我们科集体创作的稿子,改成什么样子了!这是修改吗?这是谋杀!”
刘建国不急不忙地走到邱科长身边,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又亲自给他搬了条凳子。
“来来来,老邱,消消气,消消气。坐下说,喝口茶。”他拿起暖水瓶,给邱科长倒了满满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天大的事,也不能气坏了身子不是?你可是咱师后勤保障的顶梁柱,你要是倒了,咱们全师的将士可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说得邱科长心里的火气“滋啦”一下,灭了一半。他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大口,脸色缓和了不少,但嘴里还在嘟囔:“老刘,不是我小题大做,是你们这个兵,太不像话!”
刘建国这才转向一直杵在那里的方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严肃:“小方,怎么回事?还不快跟邱科长道个歉!”
方俊一愣,嘴唇动了动,心里一百个不服气。凭什么?明明是他改得对,为什么要道歉?
刘建国却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个眼色。那眼神很复杂,有安抚,有告诫,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方俊看着刘建国,心里的那股倔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按了下去。他咬了咬牙,走到邱科长面前,低下头,声音干涩地说道:“邱科长,对不起。是我太年轻,考虑不周,请您……批评指正。”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方俊已经低头认错。邱科长的气,这下彻底消了。他摆了摆手,语气也软了下来:“哎,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就是心疼我那几页稿纸。年轻人嘛,有锐气是好事,但做事,不能太想当然。”
“对对对,老邱你这话是金玉良言啊!”刘建国立刻接过话头,给双方找了个台阶,“都怪我,怪我!我把任务交下去,没把机关工作的复杂性给小方讲清楚。小方是战斗英雄,在战场上习惯了直来直去,解决问题干净利落。他的修改意见,从纯业务角度看,其实是非常专业的。”
他拿起那份稿子,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老邱。他把你们节约用煤的事迹放在开头,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这叫开门见山。你们后勤科干的都是实事,稿子也应该写得实实在在嘛。当然了,”他话锋一转,“小方的问题在于,他没领会到,咱们写稿子,不光是为了宣传事迹,更是为了体现咱们机关工作的严谨性和全面性。你稿子里提到的那些精神、那些口号,那都是咱们工作的指导思想,是纲领,是必须要有的!缺了这些,稿子就没了灵魂嘛!”
刘建国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方俊的专业能力,又指出了他的“问题”,同时还把邱科长那些空话套话,拔高到了“灵魂”和“纲领”的高度。
邱科长听得是连连点头,心里舒坦极了。他觉得刘建国才是真正的知己,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子上。
“老刘说得对!就是这个理儿!”
“这样吧,”刘建国趁热打铁,提出了解决方案,“稿子先放我这儿。回头,我让小方再整理一份修改说明,把他的思路写出来。然后我们俩,一起到你们后勤科,当面向你和同志们请教。咱们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起把这篇稿子打磨成精品,怎么样?”
“那敢情好!那太好了!”邱科长一听宣传科科长要亲自登门“请教”,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他站起来,拍了拍军服上的烟灰,之前那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荡然无存。
“行,老刘,那就这么定了。我科里还有事,先走了。”
刘建国一直把邱科长送到门口,满脸笑容地挥手作别,直到看不见人影,他才转过身,关上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马驰偷偷地冲方俊竖了个大拇指,眼神里全是佩服。
方俊却低着头,一言不发,脸上一阵阵地发烧。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刚上战场就踩了地雷的新兵,被人从雷区里拖了出来,可那份狼狈和后怕,却久久挥之不去。
刘建国走回来,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对方俊说:“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这机关,比越南的丛林还难懂?”
方俊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科长,我……我不明白。明明是他的稿子写得不好,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我道歉,还要捧着他,是吗?”刘建建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他叹了口气,把方俊叫到身边,指着桌上那份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稿纸,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小方啊,坐下。今天,我给你上这机关工作的第一课。”
“你记住,在机关,你修改的从来不只是一篇稿子。你修改的,是人家的劳动,是人家的脸面,是人家科室上上下下开了几次会、熬了几个通宵才憋出来的东西。你觉得那是废铁,可在人家眼里,那是宝贝。”
“你用大锤子‘咣当’一下给砸扁了,人家能不跟你急吗?”
刘建国拿起桌上的红笔:“咱们宣传科的笔,有时候像手术刀,要做精细活儿。你得先给病人做好思想工作,告诉他这个瘤子必须切,切了之后身体才能更健康。你得告诉他,你的刀法很好,下刀很准,保证不出问题。而不是像你今天这样,像个屠夫,拎着把砍刀就上去了,病人不跳起来跟你拼命才怪!”
“一篇稿子,也是一个人的脸。你给人改稿子,得先给人留足面子。你可以打个电话,先跟老邱沟通一下,说‘邱科长,您这稿子写得高屋建瓴,思想性非常强!就是有几个地方,为了适应报纸的版面,可能需要稍微调整一下,您看行不行?’你先把他捧舒服了,别说让他删几段话,你让他把稿子重写一遍,他都乐呵呵的!”
一番话,说得方俊是醍醐灌顶,也让他冷汗直流。
他现在才明白,机关里的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这里没有硝烟,却处处是看不见的战线;这里不拼刺刀,却时时在进行着人情世故的博弈。他那套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直线思维,在这里,是死路一条。
他看着刘建国,这位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老科长,此刻在他眼里,却像一位深不可测的战术大师。
“科长,我……我明白了。”方俊的声音有些沙哑。
“明白就好。”刘建国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苗子,有才华,有锐气。但光有这些还不够。记住,把事儿办成,比把事儿办对,有时候更重要。慢慢学吧。”
方俊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拿起桌上那份稿纸,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些蹩脚的文字,而是一张错综复杂、布满了雷区和陷阱的作战地图。
他这个机关里的“新兵”,刚刚上完了一堂代价不菲的专业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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