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的日子,就像上了发条的钟,被切割成一个个精准的模块:起床、早操、吃饭、训练、学习、站岗、睡觉……周而复始。
在这样高度紧张和封闭的环境里,唯一能将他们与那个遥远的、被称为“家”的世界连接起来的,就是信。
上周日,由新兵班长带领他们这些新兵蛋子到附近的镇上逛街,新兵们第一件事就是借老兵们带有红领章与帽徽的军服,穿在身上,在照相馆里,手持一把仿真枪,拍照了姿态各异的生活照。然后是在营区到小卖部里,买了一大叠印有部队编号的信封与信纸。
今天是雷打不动的“家信时间”,整个营房,都会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这声音,比任何军号都更让人感到安宁。
王卫国(他现在很喜欢别人叫他新名字)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大挑战——写信。
他趴在小马扎上,对着一张信纸,憋了足足半个钟头,脸都快埋进纸里了,却一个字都没写出来。他认识的那些字,像是跟他捉迷藏一样,全跑没了。
“俊哥,俊哥……”他最后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地去求救,“你……你帮俺写写呗?”
方俊正在给自己家里写信,闻言笑了笑,把自己的信纸推到一边:“行啊,你想跟你爹娘说点啥?”
“你就说……呃……”王卫国挠着头,把他那点可怜的词汇量都搜刮了出来,“你就说,部队里头,天天吃白面馒头,还……还有肉!每周都有!让俺爹娘别惦记,俺在这儿,吃得好,睡得香,班长和战友们,都跟亲兄弟似的……”
他说的,都是些最朴素、最大白话的内容。
方俊点点头,提笔开始写。他没有完全照搬王卫国那粗糙的语言,而是用一种更温情、更得体的文字,把那些意思表达了出来。
“……见信如晤。儿在部队一切安好,望父母勿念。军中伙食丰盛,胜于家中年饭,身体日渐强壮,已远非昔日模样。连队干部爱兵如子,战友手足情深,相处甚欢……”
王卫国在旁边看着,虽然很多词儿他都看不懂,但就是觉得……高级!带劲儿!
“对了!”王卫国一拍大腿,“俊哥,你再帮俺加一句,就说……就说俺现在不叫王二狗了,叫王卫国!保家卫国的卫国!让俺爹娘以后,也这么叫俺!”
方俊笑了,郑重地把这句话加了进去。
给家里的信写完,王卫狗又扭捏了半天,脸微微有些发红:“俊哥,那个……能不能……再帮俺给秀莲妹子……也写一封?”
“哦?”方俊的笔尖一顿,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别误会!”王卫国赶紧摆手,脸更红了,“俺……俺就是把她当亲妹子!就是……就是想跟她说说,俺在这边挺好的,也问问她……和村里都好不好。”
他的眼神很真诚,也很坦荡。
方俊点了点头,他当然相信王卫国。他重新铺开一张信纸,问道:“你想跟她说点啥?”
王卫国想了半天,说的内容,跟给家里的信大同小异,无非是吃得好、穿得暖,让“秀莲妹子”放心。只是在最后,他犹豫了很久,才小声加了一句:“你再帮俺问问她……就问问,她有没有收到你的信。”
方俊的心,微微一动。他知道,王卫国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他们俩。
他把这句话,也认真地写了上去。
等帮王卫国写完信,方俊才重新铺开自己的信纸。这是他要写给李秀莲的。
给家里,他只报喜不报忧。但给李秀莲,他想说的,却有很多很多。
他想告诉她,新兵连的生活有多苦,那个叫赵铁军的班长有多“魔鬼”;他想告诉她,自己第一次摸到真枪时的激动;他想告诉她,王二狗改了新名字,还闹出了“偷西瓜”的笑话……
可当他提笔的时候,却发现,这些话,好像都无法落在纸上。
他写道:“秀莲,展信佳。我已至军营一月有余,此地濒临大海,与家乡风物迥异。军中生活紧张有序,训练虽苦,但收获颇丰,我之体魄与意志,皆受锻炼……”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就用上了一种“汇报工作”式的口吻。那些在军营里学来的新词汇,比如“纪律”、“觉悟”、“形势”、“任务”,很自然地就从笔尖流淌了出来。
他想描绘一下大海的壮阔,可写出来,却变成了“海防前线,形势严峻,我辈军人,枕戈待旦”。他想说说战友间的情谊,写出来,就成了“在革命的大家庭里,我们亲如兄弟,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而奋斗”。
写完之后,他自己读了一遍,都觉得陌生。
这封信,慷慨激昂,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贴到连队的黑板报上,绝对是一篇优秀的范文。
可这……是写给那个在黄土地上,等着他的姑娘的信吗?她看得懂吗?她能从这些冰冷的、端正的字词里,感受到他那份滚烫的思念吗?
方俊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想起了李秀莲在磨坊里,捧着她哥哥的信,让他念的场景。那封信,字字句句,都是“白面馒头”、“想爹娘”这样的大白话。
他犹豫了一下,把写好的信纸,放在一旁。
他重新铺开一张信纸,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脑子里那些“条条框框”都甩出去。
“秀莲,你好吗?”
他写下了这句最简单的开头。
“……这里的大海,跟你说不上来是什么样,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水,风吹过来,都是咸的。没有咱们村里的高粱地看着踏实……”
“……我跟你说个笑话,二狗……哦不,他现在叫王卫国了。他前几天在全连面前说,台湾的蒋匪帮偷咱们的西瓜,把所有人都笑疯了……”
“……我最近在练单杠,胳膊都快断了,可还是做不了几个。班长骂我是‘废物’,我觉得他骂得对。在这里,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没用。有时候,真想念在咱们村平整‘石疙瘩地’的时候,那时候虽然累,但心里踏实……”
“……你还好吗?爹娘身体好吗?队里的秋收,都结束了吧?我很想你,特别是在晚上站岗,看着天上月亮的时候……”
这一次,他写的很慢,很用心。
信纸上,没有那些空洞的口号和术语,只有一个离家的青年,在向他心爱的姑娘,倾诉着自己最真实的思念、困惑和软弱。
写完信,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他把两封信,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一封,充满了宏大的叙事和崭新的世界,他只能放进自己的抽屉里。另一封,则盛满了家长里短和不变的初心,他缓缓地将口封上。
他不知道,当这封信,跨越千山万水,抵达那个偏远的西河大队时,将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他更不知道,命运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却恰恰是在那个选择的瞬间,埋下了日后是甜是苦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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