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这个人?!”
方俊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榔头狠狠地敲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他猛地站起身,往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已经瘫在沙发上的张股长,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说……什么?!”
张股长被他这副陡然凌厉起来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沙发里缩了缩,声音细若蚊蚋:“一……一连,真的……没有一个叫李军的兵。”
轰!
方俊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被人骗了!
从师政治部主任孙海平,到他这个下来蹲点的先进典型代表,全都被炮兵A团这份写得天花乱坠的简报,给彻彻底底地耍了一通!
“没有李军?”他怒极反笑,声音里带着冰碴子,“那你们的简报是怎么写的?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李军的发言!他妻子的来信!莫非……都是你们宣传科关着门编出来的?”
看着方俊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张股长知道,这事是瞒不过去了。他索性心一横,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走私的“万宝路”香烟——这烟在当时绝对是稀罕货,一看就是平时不舍得抽的——抖出一根递给方俊。
“方老弟,抽根烟,消消气……”
“我不抽!”方俊一把打开他的手。
张股长也不尴尬,自己点上火,猛地吸了一大口,进口烟草的一股辛辣烟雾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烟雾的笼罩下,他那张本来就难看的脸,显得更加颓废和无奈。
“老弟,你先坐下,听我跟你……慢慢说。”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眼神飘向天花板,那里,一只壁虎正在捕食一只不知死活的飞蛾。
张股长摇了摇头,一副认命了的样子。
“你猜的没错,李军……是我们虚构的。至于他妻子的那封信……也是我们根据一个班长未婚妻来信的内容,‘加工’、‘提炼’出来的。”
“虚构?!加工?!”方俊感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张股长,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弄虚作假!这是欺骗组织!欺骗上级领导!这么严重的问题,你居然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老弟!老弟!”张股长被他吼得一个激灵,连忙抬起手往下压了压,“你小声点!这事要是传出去,不光是我,我们团……我们团领导脸上都挂不住!”
他看着方俊满脸的愤怒和不可思议,苦笑了一声,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
“方老弟,你也是搞我们政工这一行的,政治工作,很大程度上……就是务虚,务虚呀!”他把“务虚”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咀嚼什么苦涩的药丸。
“务虚?”方俊被这个词给气乐了,“务虚不等于造假!”
“可有时候,不‘虚’一点,不‘假’一点,这工作就干不下去啊!”张股长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老弟,你年轻,才华横溢,写出的《军功章的另一半》情真意切,那是真本事。可你有没有想过,像石大柱那样的典型,是可遇不可求的?大部分连队,大部分单位,哪有那么多感人事迹天天让你挖?”
“可上级要什么?上级要典型,要经验,要材料!今天一个活动,明天一个汇报,后天一个总结。材料写得不精彩,不拔高,领导就觉得你工作没干好,没亮点。你说,我们怎么办?”
方俊被他这番歪理问得一时语塞。
张股长看出了他眼神里的迷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乘热打铁。
“就说我们师吧,为什么孙主任看了我们的简报那么激动?不就是因为我们这个‘发动家属’的点子,正好呼应了你那篇文章吗?我们这是在‘领会领导意图’!我们这是在帮你那把火,烧得更旺!”
“我们一营一连,是老英雄连队,自解放战争年代就屡立战功,这是事实吧?我们希望这面英雄的战旗永远鲜红,这个出发点是好的吧?那我们在这个基础上,为了把‘四爱’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塑造一个像‘李军’这样的、集所有优秀战士品质于一身的艺术形象,来激励大家,这……这有原则性的错误吗?”
方俊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他本想痛斥对方的荒谬,可张股长这番话,却像一把诡异的钥匙,捅开了他从未接触过的一扇门。门后,是机关工作里那片最真实,也最肮脏的灰色地带。
“可……可那是假的!是欺骗!”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假的?”张股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方老弟,我问你个事。全国都在学雷锋,那你知不知道,雷锋同志的真名叫雷正兴?还有,你看雷锋同志留下了那么多做好人好事的照片,角度刁钻,时机精准,你说,要不是有个专门的摄影师跟着他,能抓拍到那么多‘瞬间’吗?”
“可为什么我们要宣传?因为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完美的、纯粹的道德楷模!至于他叫雷锋还是叫雷正兴,照片是不是摆拍的……这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雷锋精神’,它激励了一代人!”
张股长的一席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得方俊摇摇欲坠。他那套从战场上带来的、非黑即白的价值观,在张股长这套“机关生存哲学”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所以说,”张股长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循循善诱,“政治工作,只要我们把握住正确的政治方向,路线没走偏,那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就应该解放思想,大胆突破嘛!党中央现在不是号召我们‘实事求是,解放思想’吗?我们这就是‘解放思想’!虽然我们没有李军这个真人,但谁敢说一连没有像李军一样优秀的战士?谁敢说没有支持丈夫的军嫂?名字的真实性,对我们搞宣传的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塑造的这个典型,它能不能起到楷模作用,能不能激励士气!”
方俊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嘴歪理,却又好像句句都踩在“点”上的张股长,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发现,自己那套引以为傲的才华和原则,在这套根深蒂固的“潜规则”面前,是那么的幼稚可笑。
姜,还是老的辣!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看似油头滑脑的张股长,在对“政工”这门“艺术”的理解上,比他这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要深刻得多。
看着方俊那花岗岩脑袋终于松动的神情,张股长知道,自己过关了。他那张灰白色的脸,重新转为通红,兴奋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抓住方俊的肩膀。
“怎么样,老弟,想通了没有?”
方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坐倒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是坚持原则,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让A团和孙海平都下不来台,自己也落个“不识时务”的坏名声?
还是……选择妥协,和他们一起,共同完成这场“务虚”的政治表演?
“老大哥!”良久,方俊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他抓紧张股长的胳膊,缓缓地、艰难地说道,“你的话……让我茅塞顿开。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刚刚缴械投降的战俘,心里充满了背叛理想的屈辱和痛苦。
“哈哈!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张股长闻言,如蒙大赦,兴奋得手舞足蹈,“走!老弟!哥哥心里敞亮了!我再请你喝酒去!咱们不醉不归!”
看着张股长那兴高采烈的背影,方俊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他确实“茅塞顿开”了。
他明白了,有些阵地,靠正面冲锋是拿不下的。要想清除这些“务虚”的毒瘤,就得先钻进毒瘤的内部,甚至,要先变成它的一部分。
他心里,一个大胆而又冒险的计划,开始悄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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