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将举报信寄出的第三天，整个机关大院的气氛，就变得诡异起来。
他像往常一样，去办公室上班。刘建国和马驰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像是看着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勇士，既有敬佩，又有担忧。
“小方啊……”刘建国给他泡了杯茶，把他拉到角落，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你……你这次从A团回来，没跟孙主任汇报工作吧？”
“还没。”方俊摇摇头，他正打算把那份“阉割版”的、准备应付差事的经验材料交上去。
“那就……先别汇报了。”刘建国朝孙海平办公室的方向努了努嘴，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今天早上，孙主任被师政委一个电话叫了过去，黑着脸进去，红着脸出来。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到现在没露面，里面还摔了个茶杯。我估计……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马驰也凑过来，小声补充道：“我刚才去机要室送文件，听那里的人说，今天早上军区直接下来一份特急电报，指名道姓给师党委的，措辞……据说非常严厉！”
方俊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他没想到，老将军的雷霆之怒，来得这么快，这么猛！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假装整理文件。心里那只兔子，却已经开始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他不知道这封电报里，有没有提到他这个“举报人”的名字。
一整个上午，宣传科都处于一种诡异的静默之中。没人说话，只有打字机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每个人都刻意放缓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一颗悬在头顶的炸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又会炸到谁。
临近中午，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孙海平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过去。只见他脸色铁青，眼圈发黑，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熬了一个通宵。那张一向如同铁板般坚硬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狼狈。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从办公室里穿过，朝着楼下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僵硬，像是背后被人用枪顶着。
他刚走，隔壁办公室就有人伸出头来，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师里成立联合调查组了！师政委亲自挂帅！要下去查……炮兵A团！”
“什么？查A团？他们不是刚被评为‘四爱’活动的先进典型吗？”
“先进个屁！我听说，就是因为那个典型，A团被人给告了！直接告到军区杨副司令那里去了！说他们那个叫‘李军’的典型，是凭空捏造的！”
“我的天！这胆子也太大了！谁告的？”
“不知道，听说是匿名信……”
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在短短几分钟内，就传遍了整个政治部大楼。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开始往方俊身上瞟。毕竟，从A团回来的，就他一个人。这封“匿名信”是谁写的，已经不言而喻了。
方俊坐在那里，后背挺得笔直，感受着周围那些混杂着敬畏、恐惧和好奇的目光，心里却异常平静。
炸弹，终于爆了。
下午，更具爆炸性的消息传来——炮兵A团的政委，下午被一辆吉普车直接送了过来，进了师政委的办公室后，就再也没出来。据说，A团宣传科长张科长，在接到师部电话后，当场就瘫在了办公室，被人架着送去了卫生队……
整个师部，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地震仪，指针已经彻底“爆表”了。
而方俊，这个引爆了地震的震源，却诡异地被所有人“遗忘”了。
没有人找他谈话，没有人向他求证，甚至连孙海平，从师政委办公室回来后，只是路过宣传科时，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在看一个外星人般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让方俊感到了更大的压力。他不知道，组织上会怎么处理他这个“告密”者。
就在他备受煎熬的时候，刘建国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用一种古怪到极点的表情，把方俊叫了过去。
“小方啊……”刘建国看着方俊，张了张嘴，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师……师干部科，刚刚下了个调令……”
“调令？”方俊的心提到了嗓子上。
“对。”刘建国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命令你……从今天起，调离宣传科，去……去师里新成立的干部文化学校，报到。”
“什么？！”虽然方俊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安排，也还是惊得目瞪口呆，“去……文化学校？”
“对，让你去……当教员。”刘建国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道命令，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按理说，他揭发了这么大的一个丑闻，立了大功，就算不给提拔奖励，也不至于把他从炙手可热的宣传科，调到一个临时成立的、前途未卜的“文化学校”去啊！
这到底是保护，还是惩罚？是重用，还是发配？
方俊的脑子，一瞬间又乱了。
刘建国看出了他的疑惑，叹了口气，压低声音，点拨了一句：“小方，你这脑子，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转弯了呢？你捅了这么大的马蜂窝，A团从上到下，孙主任这儿，脸上都挂不住。你再待在宣传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怎么相处？”
“你这一走，眼不见心不烦，对谁都好。而且，让你去当教员，这是师党委的决定，是军区首长的‘建议’！这里面的分量，你自己掂量掂量！”
军区首长的“建议”！
方俊的心，猛地一跳！他瞬间明白了！
这是老将军在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保护他！
他方俊，不是一个简单的“告密者”，而是军区首长眼里的“可用之才”！
想通了这一层，方俊心中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这一次他又赌赢了。
虽然前路未知，但至少，他从这个巨大的漩涡里，成功地脱身了。
他向刘建国，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科长，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刘建国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锐气、却也一身麻烦的年轻人，又是欣慰，又是感慨。他重重地拍了拍方俊的肩膀。
“去吧！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那个文化学校，来的可都是些有功劳没文化的‘老革命’，一个个都是刺头兵，不好带！你小子去了，有的是硬仗要打！别给我们宣传科丢人！”
方俊笑了。
他喜欢打硬仗！
相比于在机关里跟那些“务虚”的材料和人情世故打交道，他宁愿去面对一群真刀真枪的“老革命”！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份干部文化补习学校的学员名单上，一个他无比熟悉、也让他无比头疼的名字，正赫然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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