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被打湿的、沉重的黑天鹅绒，无声地覆盖着海州。
当方俊和陈国平一左一右，像两尊沉默的铁塔，将失魂落魄的侯三“押”出那片废墟时，天边已经开始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
黎明，将至。
侯三的腿是软的，几乎是被两人架着走的。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既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又夹杂着一丝抓住救命稻草后的荒谬庆幸。他哪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比单纯的殴打和死亡更可怕的深渊。
“你，带他回去复命。我，处理首尾。”
在一个分岔路口，陈国平停下脚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方俊说道。他的身影，像一滴墨汁滴入水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小巷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现在，只剩下“阿山”和他的“猎物”了。
方俊没有说话，只是抓着侯三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那钢铁般的力量，让侯三不敢有丝毫反抗的念头。
当方俊拖着侯三，重新出现在“福来”赌场后门时，守门的两个小弟看到他们，眼睛都直了。其中一个，正是昨晚被方俊一脚踹飞的那个。他看到侯三那副惨样，再看看方俊那张冰冷得像死人一样的脸，下意识地就打了个哆嗦，连个屁都不敢放，赶紧打开了门。
一夜之间，这个“新人”，已经成了赌场里一个谁也不敢招惹的煞神。
赌场大厅里，依旧是那副群魔乱舞的景象。但当方俊拖着侯三，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穿过人群时，所到之处，喧嚣声都自动降低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敬畏和好奇，追随着他。
黄毛正靠在一张赌桌旁，跟一个穿金戴银的胖子吹牛。他看到方俊，眼睛瞬间一亮，猛地站直了身体。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看着方俊，径直将侯三拖到了二楼的楼梯口，然后像扔垃圾一样，将他扔在了地上。做完这一切，方俊才转过身，迎着黄毛的目光，点了点头。
简单干脆，充满了视觉冲击力。
黄毛的脸上，露出了极其满意的笑容。他发现自己没看错人。这个阿山，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他不再废话，带着方俊，再次来到了二楼那扇红木门前。
依旧是“两长一短”的敲门声。
依旧是那个雅致得不像话的书房。
黄四海正戴着一副老花镜，借着台灯的光，专注地擦拭着一柄古色古香的青铜剑。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天亮了？”
“亮了，黄哥。”黄毛恭恭敬敬地回答。
“人呢？”
“带回来了。就在楼下。”
“钱呢？”
“也……也带回来了。”黄毛看了一眼方俊，补充道。
黄四海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缓缓地放下青铜剑，摘下老花镜，抬起头，那双温和而又锐利的眼睛，落在了方俊身上。
“哦？”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真正的意外，“钱和人，都回来了？”
“是。”方俊上前一步，声音沉稳，不卑不亢，“侯三是个烂赌鬼，身上一分钱都榨不出来。但他是个孝子，也是个好司机。”
他没有详细描述过程，只是简单地将结果陈述了出来。
他知道黄四海这种人，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连夜跑路。我告诉他，他跑了，他老婆孩子就得替他还债。他怕了。”方俊开始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这个版本，更符合一个心狠手辣的讨债鬼的逻辑。
“但他还是没钱。我就给了他另一条路。”方俊的目光，直视着黄四海，没有丝毫躲闪，“我听说他以前是开车的，就告诉他，黄老板手下，正缺一个胆子大的司机。只要他肯卖命，以前的债一笔勾销，以后还能挣大钱，给他老娘治病。”
“他……同意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
黄四海静静地看着方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睛，像两个深深的洞穴，让人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身后的黄毛，却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他原以为，“阿山”最多就是用暴力手段把人抓回来，把钱逼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能想出这么一招“变废为宝”的毒计！
把一个欠债的“垃圾”，直接转化成一个可以为己所用，而且还捏着软肋的“工具”！
这一手，已经不是单纯的“狠”了，这他妈是“才”啊！
过了许久，黄四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显得真实。
“很好。”他缓缓地鼓了鼓掌，“阿山，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我手下，能打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会用脑子打架的不多。”
他站起身，走到方俊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刚被自己开刃的完美兵器。
“你说的没错。我这里，正缺少信得过的司机。侯三这个人，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了。”他拍了拍方俊的肩膀，“他是你的第一个手下。以后，好好带他，也……好好看着他。”
这句话，一语双关。既是放权，也是警告。
“谢谢黄哥。”方俊低下头，姿态放得很低。
“你应得的。”黄四海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扔在了桌上，“这里面，是三千块。是你替我还的本金。”
然后，他又拿出了一个稍薄一些的信封。
“这里面，是五百块。是我个人，赏你的。”
他看着方俊，慢悠悠地说道：“在我这里做事，很简单。你给我创造多少价值，我就给你多少回报。甚至……更多。”
他走回茶海后，重新坐下，端起了那杯已经凉了的茶。
“黄毛，带他下去吧。让他休息一天。从明天起，你就带着他，熟悉熟悉我们真正的‘生意’。”
“是！”黄毛兴奋地应道。从这一刻起，阿山，已经不再是新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了。
方俊拿起桌上那两个信封，没有数，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冲着黄四海，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便在黄毛的带领下，退出了这间让他感到窒息的书房。
当他重新走下楼梯，回到喧嚣的大厅时，他感觉自己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方俊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但他这次不仅完成了任务，保全了侯三一家，更用一种黄四海最欣赏的方式，为自己赢得了进入敌人心脏的、最宝贵的一张门票。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两个信封。
一个装着罪恶的本金，一个装着魔鬼的奖赏。
它们沉甸甸的，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手，也烫着他的灵魂。
当方俊带着那一沓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和铜臭味的钞票，重新回到三楼那个破旧的小单间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在地。
一夜未眠，再加上精神高度紧绷，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瞬间将他吞没。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他从怀里掏出那叠钱。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块。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拿到如此大额的“不义之财”。每一张钞票，都像是黄四海那双带笑的眼睛，冰冷锐利，充满了审视和玩味。
这，就是“魔鬼的奖赏”。
是他用一个母亲的眼泪，一个赌徒的绝望，以及自己正在被黑暗侵蚀的良心换来的。
他没有数，只是将钱随手扔在床板上，然后脱下那件沾满灰尘的夹克，走到水龙头前，拧开阀门，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自己的脸。
他想洗掉的，不仅仅是这一夜的疲惫和污垢，更是那份正在他心底蔓延的，属于“阿山”的狠戾和冰冷。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眼睛，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
“方俊，记住你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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