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账房像个闷罐子。
煤油灯搁在账簿堆上,灯芯烧得噼啪响,把沈逸风的影子揉成一团歪歪扭扭的鬼影,贴在贴满庄票存根的墙上。
他揉着发酸的眼睛,指尖抚过案头堆得小山似的旧账簿——都是周掌柜让他整理的“三年前的往来账”,说是要查一笔“下落不明的杭州分行汇款”。
地板缝里突然勾住了一张纸角。
沈逸风低头,看见青石板缝里塞着半片泛黄的纸,边缘烧得焦黑,像被火舔过。
他用指甲抠出来,展开时纸屑簌簌掉在账簿上——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墨痕晕开,大部分字都糊成了团,唯独“恒赉”和“三鑫”两个词还能辨认,末尾写着“月结三千”。
“恒赉……三鑫?”
沈逸风的呼吸顿住。
他想起三天前码头的事——恒赉钱庄的伙计来提银元,袖口露着一截樱花刺绣,针脚跟阿菊的一模一样。
还有阿福昨天在码头闲聊时说的:“三鑫公司你知道不?霞飞路那边的鸦片贩子,跟恒赉走得近得很!”
他赶紧把碎纸片塞进怀里,抬头时正撞见阿福抱着个铜痰盂进来——这小子总爱偷喝周掌柜的茶,此刻脸上带着点狡黠的笑:“小风,还没睡?周伯说你去库房拿账簿,我给你留了碗桂花藕粉。”
“谢了。”沈逸风接过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碎纸。
阿福凑过来,盯着他泛白的指节:“你怀里揣着啥?该不是偷拿了周伯的旱烟管?”
“比那要紧。”沈逸风压低声音,把碎纸片摊在阿福手心里。
煤油灯的光晃在纸上,“恒赉与三鑫,月结三千”几个字像只冰冷的手,掐得阿福的脸都白了。
“三鑫……”阿福咽了口唾沫,“就是霞飞路卖鸦片的那伙人!上个月我还看见恒赉的陈伙计,跟三鑫的人在四马路吃花酒——袖口都绣着樱花!”
沈逸风的后背窜起凉意。
他想起佐藤的金丝眼镜,想起码头货箱里的假银,想起所有藏在“银元”背后的眼睛:“他们在做交易?用银元换鸦片?”
“不止。”阿福的手开始抖,“三鑫的货要运出上海,得用银元买通巡捕房;恒赉要赚差价,就得把假银混进真银里——这碎纸上的‘月结三千’,是银元数目!三千块现洋,能买多少烟土?”
窗外突然吹起一阵风,吹得账房的窗户“吱呀”响。
沈逸风赶紧把碎纸片重新塞进怀里,听见后院的梧桐树叶子沙沙响——像有人在偷听。
“别声张。”他盯着阿福的眼睛,“这事得告诉周伯。”
“周伯?”阿福缩了缩脖子,“他昨天还说,有些账要烂在肚子里……”
“可这是鸦片!”沈逸风提高了声音,又赶紧压低,“要是让巡捕房查到,福源也得跟着遭殃!”
阿福咬了咬嘴唇,终于点头:“我去帮你盯恒赉的人——陈伙计今晚要回栈房,我跟着他,看他跟谁接头。”
沈逸风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又低头看着案头的账簿。
月光穿过窗户,照在“光绪三十年现洋进出”的字样上,突然觉得那些蝇头小楷像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怀里的碎纸片。
后半夜,阿福回来了,脸上的掌印还没消:“陈伙计跟个穿和服的女人见面,递了个小铁盒——我猜是鸦片样!”
沈逸风攥着碎纸片,指节泛白:“周伯怎么说?”
“周伯没说话。”阿福坐在门槛上,摸出根烟卷,“他只是把恒赉钱庄的账簿翻出来,盯着‘三鑫公司’那页看了半个时辰。”
清晨的风裹着桂花香吹进账房。
沈逸风站在院子里,望着墙根的腌菜坛——那里藏着周掌柜的桂花糖罐。
他摸出一块糖,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桂香里,想起碎纸片上的墨痕,想起阿菊的樱花袖口,想起佐藤的金丝眼镜。
“有些账,是算给良心看的。”
周掌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逸风转身,看见老人手里捧着套《金融时报》,目光落在他的怀里:“藏着的碎纸片,拿出来吧。”
沈逸风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掏出碎纸片,周掌柜接过,对着阳光照了照:“是恒赉的账房纸——他们最近在跟三鑫做‘银元换烟土’的生意,用假银充数,赚黑心钱。”
“那我们要……”
“举报?”周掌柜笑了,把碎纸片放进抽屉,“巡捕房里有三鑫的线人,恒赉的后台是日本商会——我们动了他们,就是动了老虎的尾巴。”
他拍了拍沈逸风的肩,“但你记住,福源的钱庄,不做亏心事。这碎纸片,我会留着——等时机到了,再拿出来。”
沈逸风望着抽屉里的碎纸片,想起昨夜的风,想起梧桐树的叶子,想起所有藏在银元背后的黑暗。
他摸了摸怀里的《庄票暗记谱》,想起周掌柜教的“暗记要藏在笔画里”——原来,对抗黑暗的最好办法,不是喊口号,是把真相藏好,等到最关键的时候,一刀扎进去。
中午吃饭时,沈逸风端着饭盒坐在门槛上。
阿福凑过来,递给他个纸包:“陈伙计的铁盒里,装的是鸦片膏——我偷拿了一点,给周伯看。”
沈逸风看着纸包里的黑膏,想起码头上的假银,想起碎纸片上的“月结三千”。
他突然明白,周掌柜说的“时机”,是什么——不是举报,是用这些证据,把恒赉和三鑫的勾当,钉死在福源的钱庄账上。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摸了摸怀里的碎纸片。
那些墨痕,像颗种子,种在他的心里。
等它发芽的那天,会变成一把剑,刺破上海金融市场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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