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福源钱庄,尚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
沈逸风正站在柜台后,用一块鹿皮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枚枚银元。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平静的日常,即将被一声凄厉的哭喊撕得粉碎。
“福源钱庄!福源钱庄救命啊!”
一个粗布短打的农民,连滚带爬地冲进大门,
他浑身沾满泥泞,一只手死死攥着几片残破的纸片,
另一只手痛苦地捶打着柜台,泪水混着泥水流下,嘶哑的嗓音里满是绝望。
“我家老爷……我家老爷的庄票……被人撕了!就剩这几片了!”
整个前柜瞬间被惊动。
阿福第一个冲了上来,稳住农民的身体,
沈逸风则迅速从他汗湿的手心,将那几片沾着泥污和汗渍的纸片接了过来。
那是几片撕成两半的庄票。
沈逸风一眼就认出,这是“徐同布庄”的票样。
票面印着“徐同”二字,格式、纸质,都与市面上流通的无异。
但此刻,这些残片却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手。
“别急,慢慢说。”沈逸风的声音异常沉稳,
他将庄票碎片放在干净的账本上,又倒了杯温水给农民,
“您家老爷的庄票,是丢了,还是……”
“是被抢了!”农民哭嚎着,
“上周,我们给北边粮行运一批棉花,商队半道上被劫了!
匪徒什么都抢,连装庄票的铁皮箱子都抢走了!
我们找了好久,才在一个土沟里找到这个……其他的,都烧了!”
周伯庸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
他拄着烟杆,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些庄票碎片,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沈逸风没有说话。
他用镊子轻轻夹起一片最大的碎片,对着光仔细端详。
庄票的正面是“壹仟两”的字样和徐同的印章,一切都显得很寻常。
但当他将碎片翻过来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庄票背面的边缘,有一块小小的、已经发黑凝固的污渍。
那不是普通的污渍。
沈逸风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
一股淡淡的、几乎被岁月和泥土掩盖的腥气钻入鼻腔。
是血。
干涸的、暗褐色的血渍。
“周伯。”沈逸风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周伯庸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他没看庄票,而是直接捻起了那片带血的碎片,凑到鼻尖闻了闻,
又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块血痂。
“是人的血。”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而且,是新鲜血干了之后的痕迹。不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农民吓得一哆嗦:“血……血渍?”
周伯庸没有理会他。
他举起碎片,对着光线,指着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刻痕:
“看见这个了吗?‘徐同’的‘同’字,在最后一笔的收尾处,有一个极小的、向左下的勾。
这是徐同布庄票号掌柜陈老七的独家防伪标记,外面的人,仿不出来。”
沈逸风的心脏狂跳起来。
陈老七的标记,他只在周掌柜的私人笔记里见过。
这意味着,这张庄票,千真万确是徐同布庄的。
而它出现在这里,带着血渍,指向了一场血腥的抢劫。
“周伯,上周被劫的,是不是那支去北边的棉花商队?”沈逸风追问。
周伯庸点了点头,烟袋锅里的火星子暗了一下:
“是。押运的护卫死了三个,货物和银钱被抢。
当时我们以为,商队的庄票也全被烧了。原来……”
原来,匪徒没烧干净。
或者说,有人从灰烬里,把这半张带血的庄票,给捡了回来。
沈逸风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背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匪徒内讧,有人想拿这庄票去兑现;
要么,就是有人故意留下这片“线索”。
“周伯,我能试试吗?”沈逸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周伯庸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
“你想怎么做?”
沈逸风没有回答。
他转身走进后厨,从灶台上取来一小截蜡烛,又找来一把镊子和一碗清水。
他将那片带血的庄票碎片,用镊子轻轻夹住,悬在蜡烛上方几寸处。
温暖的烛火,开始烘烤着那张薄薄的纸。
阿福和那个农民都屏住了呼吸,不解地看着他。
周伯庸则静静地站在一旁,烟袋锅被他拿在手里,却没有点燃。
几秒钟后,奇迹发生了。
随着温度升高,庄票碎片上那些用特制松烟墨写下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暗记,
开始慢慢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一些扭曲的、毫无意义的符号和数字。
沈逸风将烤好的庄票迅速浸入清水中,
那些显影出来的墨迹在水里晕开,形成了一串模糊的字符。
“‘柒佰叁拾两’‘恒’……”沈逸风喃喃地念着,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周伯!是恒赉!这串数字,是恒赉钱庄的内部流水号!
还有这个‘恒’字暗记,和我们在码头账簿上发现的一模一样!”
后厨里一片死寂。
蜡烛的火苗,在寂静中不安地跳动着。
农民听得云里雾里,但“恒赉”两个字,他却听得分明。
那是上海滩响当当的大钱庄。
他惊恐地看着沈逸风,又看了看周掌柜,仿佛明白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周伯庸的脸色,已经铁青得像一块寒冰。
他接过沈逸风手中的庄票,看着那串在水中晕开的、指向恒赉的字符,久久不语。
“原来如此。”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上周的劫匪,是恒赉的人。
或者说,他们收了恒赉的钱。
他们不仅要抢钱,还要嫁祸,或者,用这些商队的庄票,去做别的事情。”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农民,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就说福源会补偿他的损失。
这张票,我们会负责到底。”
农民千恩万谢地走了。
前柜又恢复了平静,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巨石。
沈逸风站在原地,看着那碗清水,里面的墨迹已经散开,再也看不清。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这半张带血的庄票,不仅仅是一桩劫案的线索。
它像一根线,将“恒赉”“假币”“商队劫案”这三件看似无关的事情,紧紧地串联在了一起。
而线的另一端,牵着的,是一个巨大而恐怖的阴谋。
“周伯,”他轻声说,“恒赉,到底想干什么?”
周伯庸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喧嚣的街道,目光深邃如海:
“他们想要的,恐怕不止是钱。
他们在制造混乱,沈逸风。
一场波及整个上海金融界的、巨大的混乱。”
沈逸风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他和周掌柜,已经卷入了一场远比想象中更加凶险的漩涡。
而今天,他们只是刚刚触碰到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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