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源钱庄的前柜,炸了锅。
不是因为银元行市暴跌,而是一张薄薄的、被揉得发皱的庄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布庄老板李掌柜的粗布褂子上沾着靛蓝的颜料,此刻他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公鸡,满头大汗地将一张“徐同布庄”的庄票拍在柜台上,声音尖利得能刺破人的耳膜,“这是我亲手从账房先生手里收的!徐同的票子,一贯信誉!可你们福源的人说,这张票子是假的?!”
整个前柜都围了过来。
阿福额头冒汗,拿着放大镜左看右看,嘴里嘟囔着:“没道理啊……印章是真的,纸张也像……”
沈逸风拨开人群,将那张庄票拿在手里。
“徐同壹仟两”,票面清晰,墨香扑鼻,徐同布庄特有的“徐”字印章盖得饱满有力。单看这张票,简直天衣无缝。
可沈逸风的手指,却像带着雷达,精准地落在了庄票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代表徐同东家私印的“福”字暗记上。
那个“福”字,歪了。
不是写得潦草,也不是盖偏了。是它的笔画结构,比标准的徐同暗记,向右下方歪了半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刻意的“错误”。
“李掌柜,”沈逸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下,“这张票子,是假的。”
李掌柜当场就瘫了。
消息传到账房,周伯庸正在翻阅旧账。他闻言,浑浊的眼睛猛地抬起,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枯瘦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拿来。”他声音嘶哑。
沈逸风将庄票递过去。
周伯庸戴上老花镜,凑在灯下,看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当他看到那个歪斜的“福”字暗记时,他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猛地放下庄票,茶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是恒赉!”他低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愤怒,“他们偷了咱们的暗记谱!他们仿得这么像,连我这个做了一辈子庄票的,都险些看走眼!”
暗记谱,是每个大钱庄的核心机密。那不仅仅是一个标记,更是一种独特的书法风格和运笔习惯,是仿造者永远无法真正复制的灵魂。
可现在,恒赉不仅仿了,还仿得如此逼真,只用一个微小的、几乎不可能被常人察觉的细节,就差点骗过了所有人。
“周伯,”沈逸风冷静地开口,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假票的纸张上,“您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汉口被抢的那批空白庄票底版吗?”
周伯庸一愣。
“我让人查过了,”沈逸风继续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片保存完好的、泛黄的碎纸片——正是第6章时,他在恒赉门房身上扯下的那几片庄票残骸,“我怀疑,假票的纸张,和当年被抢的底版,是同一种。”
他拿出放大镜,将那几片碎纸片和眼前的假票并列放在一起。
“您看,”沈逸风指着纸面上几乎看不见的纹理,“这种纸,叫‘洋麻纸’,是我们专门从英国定制的,掺了特殊的棉麻纤维,又韧又薄,仿造极难。市面上绝无仅有。可这张假票,和十年前的碎纸片,纤维走向、厚度、甚至纸张在灯光下的光泽,都一模一样!”
真相,像一把烧红的尖刀,剖开了所有伪装。
这不是偶然的模仿,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精准的、从内部发起的攻击!
恒赉不仅抢了他们的空白票版,还顺藤摸瓜,搞到了他们独家的纸张配方!
周伯庸看着那两片并列的纸,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灰。他扶着案几,缓缓坐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们……连我们的纸都仿出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是无尽的寒意,“这不是生意,这是要我们的命!”
福源的根基,就是信誉。而信誉的载体,就是这些独一无二的庄票。一旦假票泛滥,市场将不再信任福源的任何一张票子,福源也就成了无根之木,顷刻间就会轰然倒塌。
“周伯!”沈逸风的声音,将他从震惊中唤醒,“现在怎么办?”
周伯庸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股老辣而决绝的火焰。他看着沈逸风,一字一顿地说道:“战争开始了。”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前柜里惊魂未定的众人,声音陡然拔高,传遍了整个钱庄:
“阿福!”
“在!”
“从今天起,所有新出的庄票,一律加盖骑缝章!每张票的存根联和客户联,必须核对无误才能出库!所有掌柜、伙计,重新学习辨别暗记,尤其是这个‘福’字印!”
他转过身,看着沈逸风,目光如炬。
“小风,从现在起,你便是福源的‘鉴伪使’。全权负责甄别市面上所有流通的福源庄票,揪出所有假票,顺藤摸瓜,挖出恒赉所有的仿造窝点!”
他拍了拍沈逸风的肩膀,那力道,重得像是要将千斤重担都压在他身上。
“这是命令。也是……对你的考验。”
沈逸风接过那本刚刚从库房里紧急调出的、记录着所有庄票存根的厚册。
他知道,这不是考验。
这是周伯庸,正式将他推上了与恒赉正面交锋的最前线。
他翻开册子,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存根编号上。
一场围绕着一张薄薄纸片展开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
而他,沈逸风,就是那把最锋利的、用来割破谎言的解剖刀。
当晚,福源钱庄灯火通明。
沈逸风和阿福,开始连夜比对所有近期的庄票存根。
窗外,黄浦江的水静静流淌,无人知晓,一张小小的假庄票,已经在这座城市的金融心脏,撕开了一道致命的伤口。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沪上银窟龙虎斗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