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立马于刚刚经历血战的河滩高地,目光扫过眼前浩荡无边、垂头丧气的俘虏人群,以及堆积如山的缴获军械,饶是他这般久经沙场的悍将,心头也不由得感到一丝沉重与棘手。
大胜的狂喜过后,是更为现实和严峻的挑战。他以两万破十万,俘获降卒逾八万(含危全讽部投降的三万),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他的归德军经此恶战,虽损失不大,但也确显疲态,既要看守数量远超己方的俘虏,又要分兵驻防池州各处要隘,还要提防可能来自洪州方向的零星反扑,兵力立刻捉襟见肘。
“传令!”朱瑾声音沉稳,不见丝毫骄躁,“即刻甄别俘虏!”
他麾下的军官们迅速行动起来,效率极高:
将校层级:所有军都指挥使以上、乃至有影响力的牙将、校尉,全部被单独列出,严密看管,与普通士卒隔绝。这些人影响力大,是重点监控对象。
精锐与弱旅分离:将原属钟传本部、彭玕部、危全讽、张勋部的精锐老兵(约四万余人),与各地征召而来、装备训练较差的州县兵(约四万人)分开关押,危全讽、张勋部及其将校独居一营,辅兵民夫单独关押,便于后续不同策略的处置。
彻底收缴所有兵器、甲胄,连可作为武器的铁器也不放过。同时清点人数,登记造册,初步摸清降卒的籍贯、所属部队。
处理完这些紧急军务,朱瑾立刻回到中军大帐,亲自撰写报捷文书。他文笔简练,将战役过程、辉煌战果、目前面临的俘虏压力以及自身军队状态,条理清晰地呈报给润州的的钱镠。他没有丝毫居功自傲,反而在信中强调此乃“仰赖大王威德,将士用命”,并将阵斩、俘获的具体数字一一列明,态度恭谨。
几乎在朱瑾捷报发出的同时,驻守庐州的屠环智也通过自己的情报网络,得知了池州大捷的惊人消息。他先是震惊,随即大喜过望!
“好一个朱瑾!真乃虎将!竟能以寡击众,创此不世奇功!”屠环智抚掌赞叹,但作为钱镠集团的核心高层,他的思维立刻转向了更深的层面。此战之后,江西门户洞开,正是趁势席卷之时!而朱瑾兵力不足,看押庞大俘虏更是吃力……
一个念头迅速在他脑中形成。他立刻唤来书记官:“即刻行文润州,向大王禀报:臣环智获悉池州朱瑾将军大破钟传,斩获无算,江西震动。虑及朱将军部曲苦战疲敝,且需看押巨量俘虏,恐难即刻西进。臣请命,留州兵谨守庐、舒,自率天雄军两万精锐南下池州,一则协助朱瑾将军弹压降卒,稳固形势;二则,若蒙大王允准,愿为前驱,趁此良机,西向收取江西!”
数日后,屠环智率领两万精神抖擞的天雄军抵达池州。朱瑾亲自出迎,两位大将把臂言欢,气氛颇为融洽。
进入节府,屏退左右后,朱瑾开门见山:“屠将军来得正是时候!不瞒将军,朱某此番虽侥幸获胜,然降卒众多,如负山岳,我军将士确需休整。此时若强行西进,恐生内变。”
屠环智笑道:“朱将军一战定乾坤,威震江淮,环智钦佩之至!此番前来,正是为将军分忧。不知将军对接下收取江西,有何高见?”
朱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深知屠环智在钱镠集团中的地位和其来的目的。他本就不是贪权恋栈之人,更懂得功高震主需避嫌的道理,尤其是在自己这个“降将”身份下。他主动提出:“屠将军,朱某蒙大王信重,委以方面之任,今已侥幸完成任务,挫败钟传主力,不敢再贪功冒进。如今将士疲敝,正当于此休整,并看押、疏散这些俘虏。至于西进收取江西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将军乃大王股肱,麾下天雄军乃生力之师,正宜担当此任!朱某愿将降将张勋、危全讽兄弟,以及一万经我等初步筛选、投军意愿尚可、且熟悉江西情形的降卒,交由将军节制。由将军率领他们,并合天雄军,西下江州,进而席卷江西,必当事半功倍!此头功已由朱某侥幸取得,这席卷之功,合该由屠将军揽之!”
屠环智闻言,心中大喜过望!他没想到朱瑾如此“上道”,不仅不与他争功,还主动送上向导(降将)和部分兵力。他立刻起身,郑重地向朱瑾行了一礼:“朱将军深明大义,环智感激不尽!此情,环智必铭记于心,他日定有厚报!”
两人当即商议细节。屠环智以天雄军两万为核心,加上朱瑾拨付的一万降卒,再携带必要的辅兵和辎重队,合计约四万大军,迅速誓师,开拔西进,兵锋直指江西重镇江州(今九江)。
润州节府内,钱镠先接到了朱瑾语气恭谨、战果辉煌的捷报,纵然是他这等城府,也忍不住抚掌大笑,连呼:“好!好!好一个朱瑾!真乃天赐孤之良将也!”
紧接着,屠环智请求南下协助并西进江西的文书也送到了案头。
钱镠将两份文书示于李振、周繇等心腹,畅快笑道:“诸公请看!孤当日力排众议,接纳朱瑾等人,今日果得厚报!朱瑾此战,非但尽歼钟传主力,更难得的是,其人深知进退,不矜功,不恋权,主动提出由环智西进。如此良将,如此胸襟,实乃我东南之福!”
李振含笑点头:“大王慧眼识人。朱将军既展其骁勇,又明进退之道,确是大将之才。屠将军主动请缨,亦是勇于任事。如今江西空虚,正宜一鼓作气。”
钱镠当机立断,立刻以东南行营都统、东海王的名义,正式委任屠环智为镇南行营兵马招讨使,全权负责攻略江西诸军事宜。并在命令中明确指出,虔州地处南岭,山高林密,路途遥远,可暂不作为首要目标,允许其暂缓经略。其余洪、吉、饶、抚、信、袁、江七州,应以招抚为主,若能传檄而定最好,若遇抵抗,则坚决以武力攻克!
命令经验丰富的凌文举(负责屯田、安置等内政事务的官员),率领一万营田军,火速赶赴池州,协助朱瑾处理那数量庞大的战俘。如何进行筛选、整编、遣散或纳入屯田体系,凌文举等人自有成熟章法。
还有就是下令重赏朱瑾:从润州府库拨出大量金银、绢帛、美酒,由专人押送,犒赏朱瑾及其麾下归德军全体将士,褒奖其赫赫战功。
屠环智率领着以两万天雄军牙兵为核心,辅以张勋、危全讽兄弟等降将及一万经过初步整训的江西降卒及辅兵和辎重军,合计四万大军,自池州誓师西进。这支军队士气高昂,装备精良,更携朱瑾秋浦河大胜之威,如同一股不可阻挡的铁流,涌向已然群龙无首、风雨飘摇的江西。
与此同时,败退回洪州的钟传,经此奇耻大辱和丧师之痛,急火攻心,刚入洪州城便一病不起。这位凭借权术和勇力割据江西多年的枭雄,在无尽的悔恨与恐惧中,很快便奄奄一息,没过几日便一命呜呼。
他的死,非但未能凝聚人心,反而瞬间引爆了潜藏的内部矛盾。钟传生前并未明确确立稳固的继承人,其嫡子钟匡时与养子钟延规素来不睦,都觊觎着节度使的宝座。钟匡时以嫡子身份自居,在部分旧臣支持下于洪州仓促宣布继位,并迫不及待地开始赶制他的“镇南郡王”王服,做着名正言顺的美梦。
而早已心怀不满的钟延规,见钟匡时得位,自己恐遭清算,又见屠环智大军压境,深知江西必不可保。一个“带路党”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他利用自己控制江州的便利,不等屠环智兵临城下,便果断下令打开城门,派出使者,携带户籍图册,向屠环智献城投降!
钟延规的投降,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他不仅献出江州,更主动充当向导,凭借其身份和对江西内部的了解,亲自引屠环智大军南下招降饶州。饶州守军见钟氏内讧,门户洞开,哪里还有战心,望风归附。
屠环智大军几乎兵不血刃,连下两州,随即直扑江西心脏——洪州。此刻的洪州城内,刚刚“继位”的钟匡时,还沉浸在他的王爷梦中,连那身王服都尚未完全缝制好,就被汹涌而入的钱镠军从府邸中拖出,成了阶下之囚,其荒唐与仓促,沦为笑谈。
洪州易主,江西震动。屠环智挟此威势,分派诸将,四出略地:
钟传另一子钟匡范据袁州城企图抵抗。屠环智派安仁义率天雄军左厢五千精锐强攻。袁州城防本就不固,守军士气低迷,面对如狼似虎的天雄牙军,仅仅支撑了一个时辰便被攻破,钟匡范本人死于乱军之中。
听闻洪州已失,钟氏兄弟或擒或死,吉州刺史心胆俱裂,屠环智招降的檄文一到,便立刻开城归附。
抚州、信州二州本就是危全讽、危仔倡兄弟的势力范围。如今二危已降,且就在屠环智军中。他们随军来到抚州、信州城下,几乎无需多言,守城将领见是老上司亲至,又知大势已去,自然顺理成章地开城投降。
至此,在极短的时间内,江西八州(洪、江、饶、袁、吉、抚、信、虔)中,除最南端、消息闭塞且路途遥远的虔州外,其余七州尽数落入钱镠囊中。屠环智以风卷残云之势,圆满完成了钱镠交付的任务。
捷报传至润州,钱镠对屠环智的进展速度颇为满意。江西基本平定,下一步的战略目光,很自然地投向了与江西、浙南接壤的福建。为了稳固新得之地,并为未来可能的行动做准备,钱镠进行了一番精密的防务调整:
令屠环智率天雄军主力坐镇洪州,总揽江西七州军政,安抚地方,清剿残余,整合降军。
令将原本驻防衢州的钱穆,率德胜军西进,负责镇守刚刚归附、且毗邻福建的抚州和信州。这两州是未来从西路(杉关道)和中路(分水关道、柘岭道)进入福建的跳板,地位至关重要,需要得力部队驻守。
德胜军留下的衢州防务空缺,则由温州的破虏军负责接替。钱镠命令破虏军主帅裴宏,派遣其麾下一厢(五千人)兵力,北上驻守衢州,重点布防仙霞岭等险要关隘。这里是当年黄巢开辟的、从浙东进入福建的东北路通道(仙霞岭道),虽然崎岖,但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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