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缩减三成”的旨意，如同一道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年关将至的虚假暖意。澹怀堂偏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内务府各司管事太监垂手侍立，脸上再不见年前的轻松，个个眉头紧锁，如丧考妣。三成用度，这不是简单的节俭，而是要从各宫娘娘，尤其是高位妃嫔的用度里动刀子，无异于虎口夺食。
苏荔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和她亲手绘制的对比图表。她没有疾言厉色，只是将数据一页页翻过，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营造司，去年翊坤宫仅凉亭彩画一项，开支便超钟粹宫全年修缮总和。依新拟则例，同规格亭台，彩绘用料、工价皆有上限，此后需严格按此执行，超支部分，内务府不予核销。”
“衣料库，贵妃位份年例绸缎一百二十匹，然去岁翊坤宫实领一百九十匹，超例部分皆以‘皇后特赏’或‘节庆添妆’名目走账。新规明定，所有赏赐添妆，需有中宫或皇上明旨记录在案，无旨超领，视为违规。”
“膳房，各宫份例食材皆有定量，然各小厨房额外采买频仍，尤以翊坤宫、景仁宫为甚。往后各宫小厨房采买，需提前三日递单至内务府稽核，每月总额不得超出份例三成。”
她一条条念出拟定的新规，每一条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以往模糊地带滋生的脓疮。底下太监冷汗涔涔，有人试图辩解：“娘娘明鉴，贵妃娘娘身份尊贵，用度自然……”
“身份尊贵，更应为六宫表率。”苏荔抬眼，目光清冷，“皇上厉行节俭，乃为国本。莫非贵妃娘娘的尊贵，要靠靡费国帑来彰显？还是尔等觉得，贵妃娘娘会不体恤圣心？”
一顶“不体恤圣心”的大帽子扣下来，无人再敢吭声。苏荔深知，改革必然触动利益，绝不能软弱。她必须借雍正之威，行雷霆手段。
新规草案呈送雍正御览。朱批只有两个字：“准行。” 加盖皇帝印玺，成了铁律。
旨意颁下，六宫哗然。
翊坤宫最先传来动静。据说年贵妃摔了一套心爱的翡翠茶具，宫门紧闭数日。但终究没有公开抗旨。齐贵人（原齐妃）禁足长春宫，无声无息。其他妃嫔，虽有怨言，但见贵妃都偃旗息鼓，也只得忍气吞声，暗中咒骂懿妃“拿着鸡毛当令箭”。
真正的阻力，来自一种无声的对抗。内务府在执行新规时，遇到了各种“软钉子”。申请采买的单子递上去，流程走得极其缓慢；核定开支时，下面人阳奉阴违，账目做得晦涩难懂；甚至有小太监散布流言，说懿妃苛刻，克扣用度，惹得天怒人怨。
苏荔早有预料。她不为所动，只是更加严格地执行流程。所有申请，必须填写规范，理由充分；所有核销，必须单据齐全，签字画押；所有流程，必须记录在案，责任到人。她甚至让苏培盛从粘杆处调来两名精通算学的暗探，协助核对账目，专抓漏洞。
几次三番，几个试图糊弄或拖延的管事太监被查出错处，轻则罚俸，重则贬斥。铁腕之下，风气为之一肃。效率虽然暂时下降，但账目却清晰了许多。各宫也开始学着精打细算，以往大手大脚的习惯被迫改变。
转眼冬至将至。按宫规，帝后需在坤宁宫赐宴宗室勋贵。这是彰显中宫地位、联络感情的重要场合，也是检验苏荔“协理”成果的第一次大考。往年为准备此宴，内务府往往忙得人仰马翻，开支浩大。
今年，苏荔提前两月便着手规划。她与内务府、光禄寺（掌筵宴）官员反复商议，制定了一份极其详尽的预算和流程方案。宴席规格按制不减，但在食材采购、器皿使用、人员调配等方面大力优化。她引入“预估用量”、“按需采购”、“循环利用”等概念，减少不必要的浪费。甚至对宴席座次、上菜流程都做了细化，力求高效有序。
方案送至坤宁宫请皇后定夺。皇后乌拉那拉氏凤体依旧“违和”，只粗略看了几眼，便淡淡道：“既皇上信重妹妹，妹妹斟酌着办便是，总以不失天家体面为要。” 言语间，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苏荔心中明了，皇后这是不愿沾手，成则无功，败则有过。她也不在意，依方案严格执行。
冬至日，坤宁宫张灯结彩，盛宴如期举行。宗室命妇们盛装出席，场面隆重。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宴席，秩序井然，服务周到，却不见以往的奢靡铺张。菜肴精致而不浮夸，器皿华美而不堆砌，整个过程流畅高效，并未因缩减开支而显得寒酸。
雍正端坐御座，面色平静。酒过三巡，他随口问侍立一旁的内务府总管：“今日之宴，用度几何？”
总管忙躬身答：“回皇上，较之去年，节省约四成有余，然规制未减，宾客皆言妥帖。”
雍正目光微闪，扫了一眼坐在命妇席中、低调沉静的苏荔，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一眼，虽未言语，却比任何赏赐都更有分量。席间不少精明的宗室福晋，也察觉到了今年宫宴的不同，看向苏荔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与深思。
宴席散后，苏荔回到澹怀堂，疲惫中带着一丝轻松。首战告捷，意义重大。这证明了她那套“数据化”、“流程化”的管理方法，在复杂的宫务中是可行的，也向雍正和六宫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然而，她刚卸下钗环，云珠便悄步进来，面色凝重地低声道：“娘娘，坤宁宫那边……方才宴席散后，皇后娘娘回宫，据说……失手打碎了一只皇上赏的珐琅彩茶盏。”
苏荔正准备摘耳坠的手，顿在了半空。冬至宴席办得风光体面，节省了开支，得了皇帝默许的赞许，皇后却在自己宫里摔了杯子？
这绝不仅仅是失手。这是一种无声的怒火，一种被触及权威的警告。皇后可以“静养”，可以放权，但绝不能容忍一个后来者，尤其是出身汉军旗的妃子，在她掌控多年的领域里，做得比她更好，更得圣心。
苏荔缓缓坐下，指尖冰凉。缩减用度的风波看似平息，但她知道，她真正触碰到的，或许是皇后那看似温婉宽容的表象下，最不容侵犯的核心利益——中宫权威与多年经营的人情网络。皇后的“病”，恐怕要“好”了。
真正的较量，从现在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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