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斗篷与宇文成都那身华贵肃杀的玄色锦袍、云韶刺目的水红罗衫格格不入，窘迫感如同藤蔓缠上心房。
四人落座，宇文成都居中，杨雪霁紧邻其左，谢怀瑾坐于宇文成都右侧下方首位，云韶则坐于对面侧席。
酒楼老板一直战战兢兢地垂手侍立一旁，此刻见众人落定，终于觑准时机，弓着腰挤出一丝谄媚至极的笑容，捧着一卷锦轴菜单凑上前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大将军、夫人们、谢大人，您看……用点什么？小店今日有新鲜的河鲈、塞外运来的羔羊腿、时令的……”
他不敢擅自做主，目光只敢在宇文成都和云韶脸上逡巡。
宇文成都的目光如同凝冰，掠过谢怀瑾那张温雅含笑却深不见底的脸，最终落在身边——那裹在粗糙灰布里、几乎与石凳融为一体的纤瘦身影上。
她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一个苍白紧绷的下巴，身体似乎因寒冷而微微发僵。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担忧、烦躁与莫名愤怒的情绪再次冲撞上来。
他并未去看菜单，风卷残云，寒意更盛。
宇文成都居中主位，如定海神针，玄袍压石凳，未动半分。
他只抬眼扫了一眼老板呈上的锦轴菜单，旋即收回目光，冷冽的视线落在亭外翻腾的铅云之上，不发一言，摆明了不想掺和这等琐事。
谢怀瑾笑意温润，亦未去接那菜单，只微微倾身向老板示意，风度俨然——
“大将军和夫人都在，这等小事，怎好劳烦大将军费神？自然是请两位夫人先点，我等客随主便便好。”
他将“主”、“夫人”几个字说得清晰，无形中又将杨雪霁与云韶放在了天平的两端，端看她们如何应对，更将他自己的位置定在了“客”。
老板额角见汗，目光在两位女子之间逡巡，心中叫苦不迭。
大将军的侧夫人杨氏自然是惹不起的，可这位被大将军带来的、气度逼人的云姑娘……那身水红罗衫可不是寻常人能穿的，方才亭中对坐的姿态……也透着不寻常。
他一时根本摸不清谁更“贵”一些。
云韶眼底掠过一丝得意，谢怀瑾的“谦让”正中她下怀。
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带着一股主人般的热络劲儿，直接拿过了那卷菜单，声音甜美地对杨雪霁笑道——
“杨姐姐是主家，本该姐姐先点。妹妹托大，想着姐姐身体不适，怕是没心思点菜，就替姐姐张罗几样开胃爽口的？”
她将“主家”、“身体不适”轻飘飘地带出，暗示杨雪霁状态不佳，自顾不暇。
杨雪霁裹在灰扑扑的斗篷里，一直沉默如同局外人。
听到云韶的话，她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睫，目光平静无波地在菜单上停留了一瞬，唇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婉拒或回应这份“好意”，云韶已然转向老板，语速轻快地开始点单，笑容里带着刻意的明媚和亲昵，水眸盈盈转向宇文成都——
“那道‘琥珀核桃三丝盏’，成都哥哥最是喜爱的！里面浇的特调杏仁酱，滋味可是您亲口赞过‘一绝’的呢，今日也按老规矩给您上一份？”
杏仁酱！
这三个字如同炸雷在杨雪霁脑中轰然响起！
她的指尖在斗篷下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
她对杏仁过敏，而且是极烈的那种，前世差点因此丢了性命，一直无人知晓。
难道云韶是知道这件事而故意这样做的？
可是这事恐怕连宇文成都都不知道，她又怎么会知道……
许多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沌的意识，震惊瞬间盖过了其他所有情绪。
她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在座的几人，心在狂跳，血液仿佛在倒流，脑中一片空白——
究竟是知道她过敏而针对她，还是巧合？
桌对面的谢怀瑾，敏锐地捕捉到了杨雪霁那失态的一震和她眼中强烈的惊愕，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气氛，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致！
宇文成都那望向亭外的侧脸似乎没有丝毫变化，如同亘古的冰峰。
然而，在云韶那亲昵的话语余音尚未散去的一个心跳间歇，他微合的眼帘倏然睁开。
深不可测的眼瞳深处，似乎掠过一道极为幽暗、无法捕捉的锐光。
他没有看任何人，紧抿的唇线却异常清晰、毫无转折、斩钉截铁地吐出四个字，字字如同寒铁铸造的军令，悍然斩断了云韶精心编织的亲近——
“去掉杏仁。”
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云韶脸上的甜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和被强行打断的羞恼：“成都哥哥？”
她的声音染上委屈的颤音，“那可是你最爱的……”她试图用那份“赞过一绝”唤起他的认同。
宇文成都的目光终于缓缓转动，带着千钧之重的压迫感，落在了云韶脸上。
他的眼神幽深如寒潭古井，没有任何波澜，但恰恰是这种绝对的冰冷，让云韶如坠冰窟，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偶尔，换换口味。”他开口，声线依旧平铺直叙，没有丝毫情感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冰冷，生硬，他吝于解释一个字。
甚至没有正眼看云韶一眼，这份彻底的漠然，比任何驳斥都更伤人。
而杨雪霁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更甚。
他居然知道！他竟然知道她对杏仁过敏！
这总不可能是巧合，难道他突然就想换口味了？
但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如何得知的？
那看似冷硬到不近人情的外壳之下，他竟然……关注着这样隐秘、甚至可以说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胸腔，震惊，难以置信！
随即而来的是……一种被汹涌暖流击穿的酸涩。
暖流之下，又裹挟着丝丝缕缕尖锐的刺痛和……无可名状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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