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我的动作,惊扰了她。
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地醒来。
她先是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随即,当她的目光,落在了已经坐起身的我之上时,她那双本还带着几分倦意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与光彩!
她高兴地说:“保仔哥!你醒了!”
那声音,清脆,悦耳,充满了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喜悦。
“我……”我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这是在哪儿?我……睡了多久?发生了什么?”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火炮试射时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以及那股将我瞬间吞噬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之中。
缇娜眼圈红了, 她看着我,那双刚刚还闪烁着喜悦光芒的眼眸,在听到我的问题之后,瞬间红了。那里面,充满了我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你……你中了伊班人的血咒。”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你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刚开始的时候浑身烫得吓人,一直在说胡话……”
“那……我是怎么……”
“是……是我母亲!”她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了旁边那汪清澈的泉水,“幸好……幸好我母亲及时赶到。她……她和我一起, 用了我们部落最古老的安魂曲,才……才把你从噩梦里拉了回来。”
哦……”我看着她那不敢与我对视的、略显慌乱的模样,心中虽然有些奇怪,但……只当是她这几天为了照顾我,也同样心力交瘁。
我没有再多问。
我只是,伸出手,将她那只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缇娜……谢谢你。”
“也……替我,谢谢女王陛下。”
缇娜看着我, 看着我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温柔和感激,她那双本还带着几分喜悦的眼眸,瞬间被一种更加深沉的、我无法读懂的悲伤所淹没。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缓缓地, 用一种近乎于决绝的力道,将她的手, 从我的掌心之中,抽了出来。
那份刚刚才将我们二人连接在一起的温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晶莹的、滚烫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从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之中,一颗接着一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那身洁白的祭祀长袍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彻底愣住了。
我觉得她抽回手这个举动,有点让我感到失落。毕竟在我内心,我是觉得她对我是有点好感的。
“缇娜,”我的声音,带着几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受伤的困惑,“你怎么了?”
是……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缇娜摇摇头, 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突然站起来,背过身来。
“我去告诉母亲你醒了。”
然后,就如受惊的兔子一样, 她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跑了出去。 她的身影,踉踉跄跄,充满了落荒而逃的仓皇。
我一个人,怔怔地坐在那块冰冷的、温润如玉的白色岩石之上。
我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之中,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那最后一丝冰凉的触感。
是……是我刚才,握住她的手,太过唐突了吗?
可…她可是那个敢于追逐太古巨兽、敢于在尸山血海中与我并肩作战的、作战勇猛的马兰诺丛林公主啊。
她,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
昏迷的我怎么知道中间有如此多的波折,更加不知道缇娜为了我作出了那个如此痛苦的决定。
我只是有点失落。
几天的沉睡和缇娜悉心的照顾让我身体如同脱胎换骨,连之前的疲乏都消失一空,我回到议事厅,伊娜拉女王和周博望、鲨七、亚猜,陈添官他们知道我苏醒的消息,正在等待。女王看着我的眼神,耐人寻味。
反而是鲨七,就高声道:“帮主,你这回大步迈过,是妈祖的庇荫,还有女王的功劳。”
我向伊娜拉女王致谢,眼光扫了一圈,却没有见到缇娜。
周博望道:“帮主,你昏迷的这几天,亚猜他们带回来了大纳土纳岛的情报。”
我连忙道:“太好了,亚猜,快给我们说说。”
亚猜将一份由数张兽皮拼接而成、上面用木炭和各色矿石颜料画满了标记的地图,缓缓地铺开。他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帮主,”他指着地图中央那座巨大的岛屿,“这就是大纳土纳岛。”
“大纳土纳岛,早已被那个被称为‘海虎’巴威的马来-伊班混血枭雄,经营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海上巨型要塞!”
“此人,极具枭雄之姿!他不仅自身武力高强,据说能徒手格杀猛虎,更难得的是,他极有心计,也极擅收拢人心!”
“他并没有像寻常海盗那般,将岛上的本地马来渔村,视为可以随意劫掠和奴役的‘肥羊’。反而,他恩威并施,一方面,用极其残酷的血腥手段,镇压了所有不服从他的反抗者;另一方面,却又将抢掠来的部分财物,分发给那些愿意归顺于他的村民,并承诺会保护他们,免受其他海盗和殖民者的侵扰!”
“如今,整个大纳-土纳岛上的数千名马来渔民,早已将其奉若神明!他们不仅心甘情愿地为巴威提供粮食和补给,更成为了他最忠诚的眼线和预备兵源!”
“而在岛屿最核心的、那座天然的深水海湾之内,巴威更是倾尽了数十年劫掠所得,修筑起了一座极其坚固的、由巨石和铁木混合构筑的环形堡垒!堡垒之上,炮台林立,箭楼密布!港湾之内,更是停泊着近百艘大小不一、但无一不是装备精良的战船!”
“整个海湾,都被他打造成了一个水陆呼应、火力交叉、几乎毫无死角的水上要塞!”
我看着那张兽皮地图,手指在那座被亚猜描绘得如同龙潭虎穴般的岛屿上空,悬而不决。
“先生,”我转过头,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首席军师,“依你之见,此地当如何取之?”
周博望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了地图前,仔仔细细地,将亚猜所做的每一个标记,都看了一遍。
良久,他才朝着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帮主,”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股足以让屋内所有人都冷静下来的力量,“属下以为,巴威此人,确有枭雄之姿。而这纳土纳大岛,也确是天赐的王霸之基。”
“但,”他话锋一转,那双睿智的眸子之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正因如此,此地,绝非力取所能及也。”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点下了几个关键的位置。
“帮主,诸位请看。巴威之强,非强于其船坚炮利,亦非强于其壁垒森严。他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人心。”
“他收服了岛上数千渔民,将他们化作了自己的耳目与手足。我们若兴师来犯,面对的,将不仅仅是那近百艘战船,更是一整座岛屿的、同仇敌忾的子民!此为‘人和’,乃兵家大忌,强攻必败。”
“故而,属下以为,欲取纳土纳,必先破其‘人和’。此事,需分三步而行。”
“但亚猜之前跟我说过这个巴威,有一个不得沿途商路的商船人心的就是他就想南海上的拦路虎,凡是商船经过都极尽敲诈或者掠夺。经过的商船有时宁愿绕道婆罗洲北岸我们这边。所以,这就是我们有机会联合其他力量击败他的先决条件。可以说,南洋苦巴威久矣。”
“因此,我们第一步就是,名为‘蚁穴之计’。”
“帮主,巴威能得人心,无非是‘庇护’与‘施舍’二字。他为渔民提供保护,又将抢掠来的部分财物分发下去,这才换来了他们的忠心。但这种忠心,是建立在他的强大之上的。我们,就要从根子上,蛀空他这道堤坝。”
“属下建议,由陈闯门总管亲自操持。我们不动用任何战船,而是以兰芳公司和我们自己商号的名义,派出数支小型的‘行商队’。他们不登纳土纳主岛,只在周边那些更小的、巴威无暇顾及的附属岛屿,与当地渔民进行贸易。”
“我们不要他们的鱼,也不卖给他们粮食。我们只用我们从西洋人那里得来的上等鱼钩、渔网、以及最关键的——能治疗风湿和刀伤的廉价草药,去换取他们手中一样最不起眼的东西——情报。”
“我们要知道,巴威每日的出航规律。要知道,他最信任的头领是谁,最不信任的又是谁。更要知道,那些每日对他笑脸相迎的村民之中,谁对他那份‘施舍’,积怨已久。”
“其二,名为‘引虎出山’。”
“待我们彻底掌握了纳土纳周边所有的情报,并且通过贸易,让那些渔民知道了,除了‘海虎’巴威,这片海上,还有我们‘红旗帮’这个更公道、也更富庶的选择之后。我们便可以请他出山了。”
“巴威生性多疑,但也极其自负。寻常的商船,早已不入他的法眼。我们,必须为他准备一份他根本无法拒绝的厚礼。”
“属下建议,待我们与兰芳的贸易步入正轨之后,由我亲自出面,与卢氏兄弟商议。组织一支规模空前庞大的‘黄金船队’!船上,满载着锡矿、香料,以及足以让任何海盗都为之疯狂的、来自亚齐的黄金!”
“而我们,则只派出两三艘战船,进行‘护航’。并故意,将这条航线,泄露出去。”
“面对如此诱惑,巴威若是不动,他那‘海上之虎’的威名便会扫地,手下人心必散。他若是动了……那便正好,落入了我们的掌心!”
“其三,名为‘神兵天降’。”
“决战的地点,绝不能在他的港湾,而应该在我们为他精心挑选的、一片看似开阔、实则暗礁密布的死亡海域!”
“一旦他率领主力舰队出击,我们埋伏多时的‘海东青’主力舰队,便从正面,用我们最引以为傲的炮火,将其彻底拖住!”
“与此同时,”周博-望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由帮主您,亲率一支由‘水蝮蛇’炮艇和‘巴朗盖’独木舟组成的奇袭舰队,利用其吃水浅、速度快的优势,从那些只有本地渔民才知道的、他做梦也想不到的秘密水道,直插他那兵力空虚的老巢!”
“我们,要在他回援之前,用最快的速度,烧了他的船坞!炸了他的炮台!并将我们那面绣着‘血色巨鲸’的帅旗,插在他那座‘虎王殿’的顶端!”
周博-望说完,整个议事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都被他这套环环相扣、充满了无尽杀机的“三步走”之计,彻底震撼了!
“先取其心,再断其爪,最后……”我看着他,看着我这位算无遗策的首席军师,缓缓地,将他那未尽的话,补充完整。
“……方可轻取其首。先生之谋,令人叹服。”
我猛地一拍桌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就依先生之言!”
我转过身,看着早已因为这个大胆计划而双目放光的陈闯门。
“闯门!”
“在!”
“‘蚁穴之计’, 便由你,全权负责!我给你的船,弟兄,以及银子!你要按周先生的方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纳土纳那座铁桶般的岛屿,给我渗透进去了!”
“是!帮主!”陈闯门应道。
陈闯门那双精明的眼睛,因为这个充满了挑战和机遇的宏大任务,而燃烧起了前所未有的火焰!他重重地领命,正准备退下,去挑选人手,准备物资。
周博望却缓缓地抬起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帮主,”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了凝重无比的警示,“我们不能焦急。”
“现在,‘拿督劳勿’洪苦讴,还随时会从他巢穴之中,对我们发起新一波的攻击。”
“而巴威这里,”他的手指,在那张巨大的兽皮地图之上,从纳土纳大岛,一路划到了洪苦讴所在的仙那港,“两地相隔虽远,但同为南洋之上顶尖的枭雄,彼此之间,绝不可能毫无联系。据我们了解,巴威其实也是伊班海盗的一支,只是他的队伍里面也混杂了相当一部分的马来人。”
“帮主,我们可以先做前期的准备, 派陈总管进行渗透,非常必要。”周博望看着我,缓缓地说道,“但如果我们在此刻,便将我们最精锐的主力尽数调离香山洲,而贸然攻击大纳土纳岛, 那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这点基业,我们就很容易被洪苦讴抓住致命的漏洞,从背后,给予我们最沉重的一击!”
周博望的话,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承认,在听完他那“三步走”之计后,我的心中,确实有些急了。
我太想……太想尽快拿下纳土纳,那个足以让我们迅速掌握南海贸易咽喉的大岛。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那股不切实际的冒进念头,强行压了下去。
“先生说得对,”我睁开眼,那双本还燃烧着野心的眸子,已然恢复了冰冷的平静,“是我……急于求成了。”
“我们现在的战船和兵力, 虽然看似壮大,但要同时应对洪苦讴和巴威这两头猛虎,依旧不足。”
“现在,我们的策略应该是,”我看着众人,说出了我最终的决断,“渗透巴威,而不惊动他。由陈总管的‘蚁穴之计’,先行。”
“而对于洪苦讴,我们,也无需再与他进行大规模的决战。我们可以不断地,派出我们最精锐的‘水蝮蛇’和‘海东青’支队,去滋扰他的商路,去猎杀他的斥候,去烧毁他那些外围的据点!”
“让他们不能安心地补足兵力!”
“而我们,则趁机在这段时间里,训练我们的新兵,造我们自己的船!”
“能争取到的时间越长, 我们与他之间的实力差距,就会变得越小!我们最终的胜算, 便越大!”
“毕竟,以洪苦讴一直以来对我们的看法,他只会以为我们不过是群侥幸逃脱的外乡人。他不可能预见到,我们如今正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在发展,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希望我们已经是再上一个台阶的真正过江猛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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