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里，永远飘着一股药味。
那不是一种味道，而是千百种味道的混合体。有甘草的甜，黄连的苦，当归的辛，薄荷的凉……它们像一张由苦涩、甘甜、辛香织成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空气里，还弥漫着一种更深沉的味道——那是岁月、权威和陈腐规矩混合发酵后，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
林若微提着食盒，走在长长的回廊上。她的脚步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片死水般的寂静。
每一个遇到她的太医、药童、杂役，都像见了鬼一样，先是愣住，然后脸上露出惊异、鄙夷、或是纯粹看热闹的神情。他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像蚊蚋一样嗡嗡作响，钻进她的耳朵里。
“那不是林院判家的那个傻子吗？”
“她怎么来了？这地方是她能来的？”
“听说昨天不傻了，还救了柳小姐的丫鬟，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林若微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的目光直视前方，脊背挺得笔直。她不是来寻求认同的，她是来宣告主权的。
她父亲的值房在院子最深处。她刚走到主殿的门口，就被几个身穿官服的老太医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孙太医，一个年过花甲、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在太医院资历最老，也最是古板。他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林若微，眼神像在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站住！”孙太医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划过砂纸，“这里是何等清贵之地，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能随便闯进来的？成何体统！”
林若微停下脚步，看着他，没有说话。
“孙太医说的是。”旁边一个胖太医立刻附和，“林院判也真是的，怎么就由着女儿胡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安分守己待在后宅，才是本分。”
“就是，万一冲撞了药王爷，影响了给娘娘们调的药，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语间满是轻蔑和刁难，仿佛林若微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太医院的一种玷污。
林若微依旧沉默，只是将手中的食盒，换了一只手。她的平静，与他们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时，一个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响起。
“几位太医，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呢？”
众人回头，只见柳如烟款款走来。她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长裙，身姿婀娜，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一朵在晨露中绽放的紫罗兰。
她走到众人面前，先是福了一福，然后才转向林若微，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师妹，你怎么来了？父亲在这里当值，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到这里来，若是让御史台的人知道了，又要给父亲惹麻烦了。”
她的话，听起来是在为林若微和林正德着想，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林若微“不懂事”、“惹是生非”，将林若微置于一个不孝、不义的境地。
孙太医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哼了一声：“柳丫头说得对。林丫头，你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柳如烟走上前，想去拉林若微的手，嘴里还劝着：“好师妹，听师姐一句劝，跟我回去吧。我那儿新得了些上好的雨前龙井，我们姐妹俩正好品品茶，聊聊天。”
她的姿态，像一个宽容的姐姐在包容不懂事的妹妹。但林若微能感觉到，她那看似柔软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
林若微没有让她碰到自己。她只是向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手。
然后，她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团虚伪的“和气”。
“我来给父亲送饭。”
她看着孙太医，又扫了一眼其他人，最后目光落在柳如烟身上：“父亲为朝廷效力，一日三餐都在这里凑合。我身为女儿，送碗饭过来，天经地义。不知这，触犯了哪条王法，又坏了哪里的规矩？”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这个事实，却让孙太医等人一时语塞。
是啊，女儿给父亲送饭，有什么错？他们所有的指责，都建立在“女子不该出门”这个虚无缥缈的道德高地上。
柳如烟的脸色微微一变，她没想到林若微会如此直接。
孙太医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强辩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太医院是皇家重地，讲究的是一个‘静’字！你一个女子在这里，人心浮动，成何体统！”
“人心浮动，是因为我是个女子，还是因为太医院里的人，心术不正？”林若微的反问，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孙太医的心里。
“你！”孙太医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就在这时，林若微的目光，落在了旁边一张桌子上。桌上摊着一张刚写好的药方，墨迹未干。似乎是刚才他们正在讨论的病例。
她走了过去，拿起那张药方。
“你做什么！那是给张侍郎开的方子！”胖太医惊呼道。
林若微没有理他，只是看着那张药方，眉头微微蹙起。
药方上写的是治疗心悸的方子，用药很猛，以人参、附子为主，意在回阳救逆。方子本身，没有大问题。
但是……
她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味药上——五灵脂。
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孙太医，”她抬起头，将药方递到他面前，“您是太医院的前辈，想必比我更清楚‘十八反’和‘十九畏’吧？”
孙太医一愣：“自然清楚，你想说什么？”
“人参，最畏五灵脂。”林若微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张侍郎心悸之症，本就心阳欲脱，您用大剂人参来补气固脱，这是对的。可为何又要加入与他相畏的五灵脂？”
她顿了顿，用一个最简单的比喻解释道：“人参好比是往一匹快要累死的马身上加鞭，让它跑起来。而五灵脂，却是要活血化瘀，把马体内的淤血散开。一补一破，如同让一匹马同时朝两个方向拉车，它那颗本就脆弱的心脏，如何受得了？”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孙太医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比纸还白。
他……他疏忽了！
张侍郎的病急，他急着用药，只想着人参补气，五灵脂化瘀，双管齐下，却完全忘了这两味药是相畏的！这要是喝下去，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加速心衰，瞬间毙命！
这是足以断送他职业生涯的巨大疏忽！
冷汗，瞬间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后背的官服也湿透了。他看着林若微，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恐惧。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被他们视为无知的黄毛丫头，是如何一眼就看出了这个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致命错误的？
柳如烟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僵住了。她张着嘴，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本想看林若微的笑话，却没想到，林若微竟用这样一种方式，给了整个太医院一个响亮的耳光！
林若微没有再看他们惊愕的脸。她将那张药方，轻轻放在桌上，就像放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然后，她提起自己的食盒，目不斜视地，从呆若木鸡的人群中穿过，继续向着院子深处走去。
她的背影，依旧清瘦，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高大。
她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了所有人——
我林若微，有资格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父亲是谁，而是因为，我手里的“刀”，比你们任何人的，都要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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