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有重量的。
它压在乾安宫的每一寸空气里，压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嗡嗡作响。林若微那句“现在，请让臣媳，为皇上诊脉”的余音，还在殿梁上盘旋，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将太子萧衍最后一点侥幸，砸得粉碎。
林若微的左臂还在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在皮肉下跳动。那是“腐心散”留下的最后示威，也是她以身试毒的勋章。她能感觉到，太后的目光，像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上，那无声的肯定，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而太子的目光，则像两条淬毒的蛇，死死地缠绕着她，充满了怨毒与疯狂。
“巫术！这是巫术！”
太子萧衍终于从那瘫软的状态中，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破锣般的嚎叫。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林若微，状若疯癫。
“你们都瞎了吗！你们都看到了！她用了什么妖法，在自己身上弄出一条黑线就想诬陷我！这是幻术，是障眼法！”他猛地转向那群噤若寒蝉的太医，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刘太医！张太医！你们都是大夏最顶尖的医者，你们快告诉母后！告诉他们！这根本不合医理！这是妖术！”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绝望的颤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那群身穿官服、面色惨白的太医身上。
他们，是太子最后的防线。是他们，这些天来一直围着龙床，用“气血亏虚”、“龙体劳乏”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语，来掩盖中毒的真相。是他们，太子的“专家证人”。
为首的，是太医院院使刘太医。他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花白的胡子梳理得一丝不苟，平日里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模样。可此刻，他的手，正藏在宽大的袖袍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的官帽上，那颗顶戴的珠子，在烛光下折射出绝望的光。
他看到了。
他全都看到了。
他看到了林若微指尖那滴血，如何从鲜红转为暗紫。他看到了那条黑色的毒线，如何像一条活物，在她白皙的肌肤下狰狞地爬行。那不是幻术，那是他穷尽一生钻研，却从未见过的、最直观、最恐怖的毒理反应。
他的医术，在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引以为傲的《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堆废纸。
“刘太医！”见他不语，太子更加急切，几乎是在咆哮，“你说话啊！你可是太医院院使！你难道要让一个黄毛丫头的妖术，玷污了祖宗传下的医道吗？！”
刘太医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迎上了太子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的不是信任，不是托付，而是一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如果他今天不站出来指证林若微，明天，他刘家满门，都可能万劫不复。
可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林若微。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却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她的眼神里没有挑衅，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属于医者的、纯粹的疲惫和坚定。
然后，刘太医的目光，落在了她那只刚刚被毒线侵蚀过的手臂上。
那里，皮肤已经恢复了光洁，只留下一个微不可见的针眼。但那个针眼，在刘太医的眼中，却像一个黑洞，一个能吞噬他所有良知和勇气的深渊。
他行医一辈子，自认熟读典籍，博古通今。可他连那是什么毒都叫不出名字，更别提像她那样，引毒出体，又瞬间化解。
他凭什么，去指责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亲眼见证了其“神迹”的人？
他如果开口，说的不是真话，是谎言。是拿整个太医院的名誉，去赌一个太子摇摇欲坠的未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那口唾沫，又苦又涩，像是一味最猛的黄连。
“刘太医！你哑巴了吗？！”太子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那是恐惧到了极点的表现。
刘太医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他选择了沉默。
这一刻，他不是太医院院使，不是朝廷命官。他只是一个医生。一个在绝对的、碾压性的医术面前，选择了敬畏和沉默的医生。
他的沉默，像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他身边的张太医、李太医……那些平日里与太子沆瀣一气，附和着“皇上只是劳乏”的太医们，一个个都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低下了头。
他们不敢看太子，更不敢看林若微和太后。他们仿佛变成了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集体“失声”了。
这死一般的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辩解，都更加响亮。
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太子萧衍的脸上。
“你们……你们……”萧衍指着这群他曾经倚为心腹的太医，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眼中的疯狂，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和荒芜。
他的尊严，像一件被烈火灼烧的华服，正一寸寸地化为灰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
“够了。”
是太后。
她没有看那群失魂落魄的太医，也没有看那个如同行尸走肉的太子。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林若微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心疼，有赞许，更有不容置疑的决断。
“哀家，信她。”
三个字，掷地有声。
它为这场无声的战争，画上了一个句号。
也为林若微，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太后缓缓站起身，走到林若微的身边，亲自扶起了她。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好孩子，辛苦你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整个乾安宫，面对着那张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床。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像一口被敲响的洪钟。
“来人！”
“将太子萧衍，先行‘请’回东宫，闭门思过！没有哀家的手谕，不许踏出东宫半步！”
“将太医院这群‘庸医’，全部革职查办，待皇上龙体康复后，再行审理！”
“封锁乾安宫，从现在起，这里的一切，都由靖王妃林若微，全权做主！”
一道道懿旨，像一道道惊雷，在乾安宫内炸响。
太监和侍卫们如梦初醒，立刻上前，架起已经完全失神的萧衍，拖着他向外走去。萧衍没有反抗，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嘴里只是无意识地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那群太医，则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等待着他们未知的命运。
很快，整个大殿，便只剩下太后，林若微，和那个躺在龙床上，生死未卜的皇帝。
喧嚣散尽，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林若微站在龙床边，看着那张被毒素侵蚀得毫无生气的脸，她的心，像一间刚刚做完手术的手术室，空旷，疲惫，却无比洁净。
她终于，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开始她的工作。
“若微。”太后忽然叫了她一声。
林若微回过头，看到太后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郑重的眼神看着她。
“救他。”太后说。
不是请求，不是命令。
而是一个帝国，对它最后的希望，所发出的最沉痛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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