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死寂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灯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那几个太医，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们看着林若微，那眼神，不再是审视或轻蔑，而是一种面对未知神只的、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战栗。
皇帝被方敬亭的疯狂一惊，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喘息都像一只破旧的风箱，艰难地拉扯着生命的丝缕。灰败的脸色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还愣着做什么？”林若微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划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准备银针，艾灸，通关散。他的心脉受了惊激，若不立刻固本培元，神仙难救。”
她的语速不快，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那几个太医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药箱，动作却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显得笨拙可笑。
林若微没有再看他们。她走到龙床边，伸出两根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那脉搏，细若游丝，时断时续，像一根即将被风吹断的蛛丝。
她的心，像一包被扎紧的药材，所有的情绪都被密实地封存其中，只留下一片冷静的、属于医者的澄明。无论外面是惊涛骇浪，还是天翻地覆，只要她站在这张病床前，世界就只剩下她和病人。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金属声。
影一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曾经是这大夏最尊贵的储君，太子萧启。而此刻，他发髻散乱，王袍上沾满了尘土和污渍，被影一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了进来。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剩下属于囚徒的狼狈。
萧启一进殿，目光便死死地锁定了龙床上的皇帝，和床边那个从容不迫的白色身影。
当他看到地上那个如同烂泥般瘫软的国丈方敬亭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颤。但那颤抖只持续了一瞬，随即，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他开始笑。
起初是低低的、压抑的咯咯声，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块骨头。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怨毒和彻底的自我否定。它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着人的耳膜，在这本就压抑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笑惊得停下了动作。萧绝站在殿门处，眉头紧锁，深邃的眼眸中，一片冰冷的寒潭。
萧启笑着，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指着林若微，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好……好一个妖女！好一个歪门邪道！”他嘶吼着，声音因为狂笑而变得沙哑破裂，“我输了！我萧启，输得一败涂地！我输给你这个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妖术了！”
他的尊严，像一座被白蚁蛀空的华美牌楼，外表尚在，内里早已化为齑粉。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自己是如何输掉的。他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他无法理解的“妖术”。
林若微缓缓地抬起头，放下了搭在皇帝手腕上的手。
她没有生气，甚至没有些许波澜。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太子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
她缓缓地向他走去，每一步都轻盈而稳定。
“你错了。”她开口，声音清冷，像冬日里落在冰面上的雪，“你没有输给我，也没有输给任何妖术。”
她停在萧启面前，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输给的科学。”
她伸出手指，轻轻捻起自己的一缕衣袖，仿佛在展示一件最寻常的物品。“我用的，不是法术，是知识。是告诉你，人体有经脉，有穴位，神经遍布全身，刺激一处，便可让全身瘫痪。是告诉你，伤口腐烂，是因为那些比你小亿万倍的‘细菌’在作祟，用烈酒和特定的药物可以杀死它们。是告诉你，世间万物，皆有其理，只要你肯去探究，而不是抱着几本故纸堆，自以为是天下的主宰。”
萧启的笑声，渐渐停了。他呆呆地看着林若微，仿佛在听一门他从未听过的语言。
林若微的目光，转向了殿外那些噤若寒蝉的宫人，和那些虽然被制服，但眼中仍有不甘的旧臣。
“你输给的，是人心。”
“你把士兵当成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而我，把他们当成需要救治的生命。所以，他们愿意为我死。你把百姓当成可以肆意收割的韭菜，而我，想让他们活得有尊严。所以，他们愿意为我祈福。你把太医当成维护你权威的仆役，而我，把他们当成可以并肩作战的同袍。所以，他们愿意信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凤仪宫，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那些被神机营围住的官员，许多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最后，林若微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萧启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些许近乎悲悯的神色。
“而你，输得最彻底的，是时代。”
“你以为这天下，还是那个靠血缘和权谋就能永固的天下吗？不，时代变了。当人们开始相信看得见的疗效，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天命；当人们开始追求活下去的权利，而不是愚忠地赴死；当一个女人的价值，可以由她手中的手术刀来定义，而不是她背后的男人时……你和你所代表的一切，就已经被淘汰了。”
“你不是输给了我，太子殿下。你只是，被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碾得粉碎而已。”
话音落下，整个凤仪宫，落针可闻。
萧启彻底呆住了。他张着嘴，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林若微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将他最后一点骄傲和幻想，砸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输给了一场阴谋，他是输给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新世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老太医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不好！皇上！皇上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回到了龙床上。
只见皇帝原本还泛着潮红的脸，此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他的呼吸，骤然停止。那双浑浊的眼睛，无力地睁着，却失去了所有的焦距。
林若微猛地回头，瞳孔骤然一缩！
她一个箭步冲回床边，再次搭上皇帝的手腕。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脉搏了。
一片死寂。
龙驭宾天。
就在这胜利的顶点，在这大夏王朝即将迎来新主人的时刻，最核心的基石，轰然倒塌。
林若微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了。她看着那具逐渐冰冷的、属于帝国最高统治者的躯体，心中那包被扎紧的药材，瞬间裂开了一道缝。
无尽的苦涩，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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