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周横,陈望逆着熙攘人流南归。疏离不安已化为沉甸甸的忧虑。城南永康里一带,灯火稀疏,街道狭窄昏暗,炊烟、腐垃圾与湿土气味取代了兰麝芬芳,这才是洛阳多数百姓的真实。
十字路口,胥吏正催租逼税。老妇抱差役腿哭求宽限,被一脚踢开;男子阻拦遭棍击倒地,孩童惊哭。陈望握拳,指甲掐入掌心。他囊中羞涩,无力干预,深重无力感攫住他。这帝都繁华下,竟是如此民生多艰。
他低头欲绕行,街角暗处忽窜出小身影猛撞其身。陈望趔趄,那身影反弹倒地——是个十来岁孩子,衣衫褴褛,满脸污垢,唯眼在暗处晶亮,惊恐望他。
“对不住...”孩子声颤,带浓重异族口音,捂胸口似藏物,爬起却扭脚痛呼。
陈望恼意顿消,伸手扶起:“小郎君无事?夜深何故奔忙?”
孩子支吾不语。此时街口传来骂声:“小杂种偷饼!追!”孩子脸惨白,抖若筛糠望陈望。
陈望叹,不及多想拉孩子躲入窄黑死胡同,以深衣遮之。两提灯伙计追至路口张望:“鲜卑崽子跑真快!算矣!”骂咧远去。
陈望松气拉出孩子。“彼等已去。尔...鲜卑人?”他讶。洛阳虽有胡商,如此年幼鲜卑流落街头殊不寻常。
孩子惊魂未定,更显警惕。陈望温言:“勿惧,吾非恶人。饥否?”袖中取出备宵夜麦饼递之。
孩子盯饼喉滑动,饿极却不敢接。陈望塞饼入其手:“食之。”
孩子狼吞虎咽,噎直伸脖。陈望解下水囊递饮。孩子缓气后目露感激:“谢...恩公。善人。”
“何名?何独在洛?家人何在?”陈望问。
孩子低头声沉:“木鞮...阿爸部落勇士。去岁部落战败...阿爸死,吾与阿母被掳,贩至洛。阿母途次病殁。”声哽,“商贾鬻吾为奴,不堪笞骂遁。”
木鞮...鲜卑名音译。陈望视此失怙异族子,心生复杂同情。彼亦乱世牺牲。庙堂公卿可知,其决策边衅,致多少如木讷之家破碎?
“后欲何往?”陈望问。
木鞮茫然摇首,目盈惧无助:“不知...或遁归草原...”
归草原?谈何易!十岁稚子身无分文,言不通,恐出不得洛阳即饿毙或再陷奴籍。
陈望视其写满苦难却倔强之目,思及早逝父母、己身孤艰,同病相怜感油生。默然片刻,抚其乱发决然道:“随吾归。陋室虽简,可蔽风雨。吾有粥,尔有半。”
木鞮愣怔,泪涌颔首,哽不能言。
陈望带之归永康里。过里坊口食肆,踌躇仍倾囊尽余五铢钱购两碗热羊肉汤饼。视木鞮捧粗陶碗食至大汗,若品珍馐,心底因盛宴军报之冰压抑,似被此微末烟火气驱散丝许。
邻居小院厢房,家具仅榻、案、油灯、数卷竹简。陈望打水令木鞮盥漱,找出旧衣易之。孩面终现血色,瘦弱却眉宇隐现草原硬朗。
“尔卧此。”陈望指屋内唯一陋榻,“吾需夜读。”
木鞮乖觉颔首,卧榻几瞬沉鼾,似久未安寝。
陈望熄灯,唯案头灯豆如萤。展空白竹简,握笔久难落。窗外洛城喧嚣已寂,唯愿犬吠添夜静。然内心波澜难平。
昼间所见迭现脑海:洛滨奢靡,军士血污,公卿漠然,周横冷笑,胥吏凶恶,老妇哀哭,木鞮惊倔目...及那漫天绽而瞬冷之烟花。
此诸般交织成巨而诡末世图景。上层醉生梦死,底层挣扎;中枢麻木,边疆烽火;华胡矛盾日锐,社稷危如累卵。“大晋”巨轮,载满船歌舞,驶向可见冰山。
他提笔蘸墨,于糙竹简缓书八字:
烟花易冷,血色将浓。
笔力透背,携预言般沉重。书毕熄灯。启支摘窗北望漆黑夜空。春夜寒涌入,带料峭意。
彼知,时代将终。己身微末秘书省小吏、寒门士子陈望之运,亦自今夜始,卷入此将至血火巨漩,再难独善。
长夜漫漫,洛城沉眠。然有些人,已闻历史深处愈近之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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