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蟠龙金柱映着烛火,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慕容雪坐在司马锐右下首第三个位置,这个安排极为微妙——既显亲近,又不至太过惹眼。
她穿着司马锐特赐的蹙金绣鸾鸟朝凤纹宫装,沉重的织金布料压在肩上,伤口隐隐作痛。发现一支九凤衔珠步摇,是赵内侍亲自送来的,说是陛下赏赐。每走一步,珠翠轻摇,晃得她眼花。
席间觥筹交错,北征有功的将领们满面红光,文官们谈笑风生。兵部尚书李崇就坐在她对面的席位上,年约五十,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酒过三巡,他举杯向司马锐敬酒:
陛下圣明,此次北征大捷,扬我国威四夷!那些负隅顽抗的蛮夷,活该有此下场!他说得慷慨激昂,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慕容雪。
慕容雪执箸的手微微一颤,一块炙肉掉落在盘中。她垂眸,慢慢将筷子放下。
李尚书此言差矣。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慕容雪抬头,见是坐在她上首的年轻官员,记得赵内侍介绍过,是新任的御史中丞裴琰。陛下常教导,王者之道,在于教化。慕容部如今既已归顺,便是我大晋子民。
李崇脸色一沉,正要反驳,司马锐却淡淡开口:裴爱卿说得是。今日庆功宴,不谈政事。
皇帝一发话,众人顿时噤声。但慕容雪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她就像一只被投入狼群的羔羊,每一道视线都带着审视与算计。
宴至中段,乐声起,舞姬入场。水袖翻飞间,慕容雪借着举杯的间隙,悄悄观察席间众人。她发现李崇虽然言笑如常,但每次有内侍上前斟酒时,他的手指都会无意识地在杯壁上轻叩。而坐在他下首的一个武将,每次与李崇对视时,眼神都格外闪烁。
慕容姑娘似乎对这些歌舞不感兴趣?司马锐忽然侧首问道,声音不大,却让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慕容雪稳住心神,放下酒杯:中原舞乐精妙,妾身只是看得入神了。
司马锐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朕记得,草原上的舞蹈别有一番豪迈之气。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席间炸开。慕容雪感到李崇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她深吸一口气,迎上司马锐看似随意的目光:
草原之舞,确实洒脱不羁。只是如今妾身既入天朝,自当潜心学习中原礼仪。
这个回答看似谦卑,却暗藏锋芒。既承认了出身,又表明了态度。裴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而李崇的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匆匆上前,在司马锐耳边低语几句。皇帝眉头微蹙,随即恢复如常:朕有些政务要处理,诸位爱卿尽兴。
他起身离席,在经过慕容雪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赵内侍立即上前,对慕容雪低声道:陛下吩咐,请姑娘稍后到偏殿等候。
这个举动无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彰显了对她的特别关注。慕容雪能感觉到,李崇的目光几乎要在她背上烧出两个洞来。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慕容雪如坐针毡,直到赵内侍再次前来引路。偏殿里,司马锐正在看一份奏折,见她进来,挥手屏退了左右。
看出什么了?他开门见山。
慕容雪跪坐在他对面,斟酌着用词:李尚书似乎......很在意陛下对慕容部的态度。
还有呢?
他下首那个黑脸将军,应该是李尚书的人。每次侍卫经过时,他都会下意识去摸刀柄。
司马锐唇角微扬:观察得不错。他放下奏折,那你可知道,方才朕为何要提前离席?
慕容雪摇头。
因为朕收到密报,司马锐的声音冷了下来,李崇在宴席的酒水里做了手脚。不过你放心,朕已经让人换过了。
慕容雪悚然一惊。她终于明白,这场宴席远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每个人都在演戏,每杯酒都可能暗藏杀机。
那陛下为何还要让妾身来涉险?
因为朕要让你亲眼看看,司马锐的目光如寒冰,你的仇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也要让有些人知道,你站在朕这一边。
他起身,走到窗前。夜色中的宫城如同蛰伏的巨兽。
三日后,大朝会。司马锐的声音平静无波,朕要你站在殿外,亲耳听着,朕是如何为你,为你的族人讨回公道的。
慕容雪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从祭天大典开始,一切都在这个男人的算计之中。他一步步将她推向台前,不是为了折辱,而是在为她铺路——一条复仇的路,也是一条不得不依附于他的路。
妾身......明白了。
这一次,她的回答里没有了犹豫。
第十四章:黎明前的暗涌
从麟德殿回来后的两日,慕容雪再未踏出兰林阁半步。挽云说,宫里的守卫明显加强了,连送饭的内侍都换了新面孔。
姑娘,听说李尚书称病不朝了。第三日清晨,挽云一边为她梳头,一边低声说,今早还传来消息,说御史台扣下了兵部的一批军械。
慕容雪对镜理着衣襟。今日她要穿的,是一套特别准备的素色宫装,没有任何纹饰,只在袖口绣着几枝墨梅。这是司马锐让赵内侍送来的,寓意不言而喻。
裴御史昨夜遇刺了。慕容雪突然说。
挽云梳子一抖:姑娘怎么知道?
猜的。慕容雪看着镜中苍白的自己。李崇狗急跳墙,一定会对最近弹劾他最狠的裴琰下手。而司马锐既然敢在此时发难,必定做好了万全准备。
果然,辰时刚到,赵内侍就匆匆而来:姑娘,陛下宣您至宣政殿偏廊等候。
宣政殿是举行大朝会的正殿。慕容雪跟着赵内侍穿过重重宫门,在离正殿最近的一处偏廊停下。从这里,可以清晰地听到殿内的动静。
朝会已经开始。起初是些日常政务,直到裴琰的声音响起,虽然带着明显的虚弱,却字字铿锵:
臣弹劾兵部尚书李崇十大罪!其一,贪墨军饷百万两;其二,私蓄甲兵;其三,勾结外敌......
每说一条罪状,殿内就响起一阵抽气声。慕容雪紧紧攥着衣袖,听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证词——如何克扣边军粮草,如何与突厥暗中往来,如何伪造军情......
最让她心寒的是关于慕容部的那段:其九,矫诏屠城,陷害忠良!去年北征,李崇为掩盖其通敌罪行,竟假传圣旨,命前锋屠尽慕容部王庭,嫁祸其反叛!
殿内哗然。慕容雪腿一软,扶住廊柱才没有倒下。虽然早从司马锐那里得知真相,但亲耳听到这些罪状,依然让她浑身发冷。
胡说八道!李崇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气急败坏的嘶哑,裴琰!你受何人指使,竟敢污蔑朝廷重臣!
指使?裴琰冷笑,李大人可还记得张副将?可还记得你让他送去突厥的那封密信?
死一般的寂静。慕容雪听到李崇急促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司马锐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李崇,你可知罪?
老臣冤枉!李崇嘶声喊道,陛下莫要听信小人谗言!老臣对朝廷忠心耿耿......
忠心?司马锐轻轻打断他,那朕问你,三日前麟德殿的毒酒,也是你的忠心?
这句话如同惊雷。殿内响起兵器出鞘的声音,显然禁军已经控制了局面。
带人证。司马锐下令。
慕容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虽然嘶哑,却让她浑身一震——是阿兄!他还活着!
慕容恪的证词条理清晰,将李崇如何欺骗他、利用他行刺的经过和盘托出。随着一个个证人的出现,一桩桩铁证被抛出,李崇的辩解越来越无力。
当那封与突厥可汗往来的亲笔信被当众宣读时,慕容雪听到李崇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陛下!李崇晕过去了!
押入天牢,严加看管。司马锐的声音依旧平静,此案交由三司会审。退朝。
脚步声响起,朝臣们鱼贯而出。慕容雪靠在廊柱上,浑身虚脱。她听到大臣们压抑的议论声,听到有人在小声说着慕容部冤枉,听到有人感叹陛下圣明。
当最后一声脚步远去,赵内侍悄声道:姑娘,陛下宣您进殿。
慕容雪整理了一下衣襟,缓步走入宣政殿。偌大的殿堂内,只剩下司马锐一人高坐龙椅之上,阳光从殿门斜射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跪下行礼,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抬起头来。
慕容雪抬头,第一次在这象征最高权力的大殿中,直视着龙椅上的帝王。
真相已明,冤屈已雪。司马锐的目光深邃如海,现在,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慕容雪望着他,望着这个一手颠覆她的人生,又为她讨回公道的男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阳光透过高窗,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阵风穿堂而过,吹动她素白的衣袂。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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