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崔清婉约定之后，谢珩才意识到一个颇为现实的问题——住宿。
他这“蜀中富商子弟”的身份虽是伪装，却也要做得周全。长安城规模宏大，里坊如棋盘般规整，入夜之后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各坊坊门关闭，除非持有特批的通行文书或有官身、勋阶在身，否则不得在街道上行走。而想要在客栈投宿，也并非随意便可，需有官府发放的“过所”（通行凭证）或可靠的保人作保，登记造册，以备金吾卫巡查。
谢珩来得匆忙，虽以仙法幻化了身份衣着，却未曾准备这等凡俗文书。他试着寻了几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客栈，如“悦来客舍”、“高升邸店”，掌柜的见他衣着华贵，初时极为热情，但一听他既无过所，又无长安城内的保人，顿时面露难色，连连摆手。
“郎君见谅，非是小店不愿接待，”一位山羊胡掌柜压低声音，无奈道，“实在是京兆尹与金吾卫查得严，若无凭证留宿来历不明之人，一旦查出，小店吃罪不起，轻则罚没巨款，重则封店问罪啊！郎君还是速速去寻个可靠的保人，或是到相关衙署补办手续为上。”
谢珩这才深切体会到这大唐帝都管理的严密。他虽有神通在身，大可隐身潜入某处空宅或干脆飞身出城，但那样做与他低调行事、融入此间获取《唐律疏议》的初衷相悖，也容易留下不必要的痕迹。略一思忖，他决定暂且忍耐一夜，就在这长安街头寻个相对隐蔽的角落，挨到天明，再作打算。反正他仙体不惧寒暑，露宿一夜也算不得什么。
暮鼓声沉沉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长安城的上空。这鼓声如同号令，街上的行人商贩顿时加快了脚步，车马粼粼，纷纷向着各自所属的里坊涌去。店铺开始上门板，酒肆收起招幌，喧嚣的市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沉寂下来。
谢珩随着人流，看似随意地走着，实则目光扫视，寻找合适的栖身之所。他避开主干道朱雀大街，拐入了一条相对狭窄、两侧多是高墙大户的坊间小巷。这类巷子通常在坊墙之内，夜间巡查或许会稍松一些。
夜色彻底笼罩了长安。天空是深邃的墨蓝色，没有现代都市的光污染，星子显得格外清晰明亮，一弯新月斜挂天边，洒下清冷的光辉。坊墙高大，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巷子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空间。白日里的繁华盛景仿佛一场幻梦，此刻的长安，只剩下无边的寂静与肃穆。偶尔从某些高门大院内传来隐隐的丝竹声或笑语，更反衬出街巷的空旷与冷清。
唯有风中传来的，是远处皇城方向隐约传来的刁斗声，以及更夫那拖着长音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带着一种古老而悠远的韵律。
谢珩在一处坊墙的拐角，寻了个背风且阴影浓重的角落，这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废弃的砖石，勉强可容身。他靠墙坐下，收敛周身所有气息，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默默运转仙力，一方面滋养魂体，一方面将神识微微散开，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时间缓缓流逝。夜渐深，寒意渐重，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夜露的气息。
约莫子时前后，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谢珩神识微动，已知来者。正是负责京城巡警、掌管宵禁的左金吾卫。
只见一队约莫十人的金吾卫士兵，身着明光铠，在月光和手中灯笼的映照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腰佩横刀，手持长戟，迈着统一的步伐，从小巷的一端巡行而来。为首是一名队正，目光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街道两侧的阴暗角落。
谢珩屏息凝神，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如同墙角的一块顽石。
那队正的目光扫过谢珩藏身的角落，灯笼的光晕在杂物堆上晃了晃，似乎并未发现异常。就在队伍即将走过时，队正忽然停下脚步，抽了抽鼻子，眉头微蹙。
“嗯？何来如此清新的草木之气？”他低声自语。原来，谢珩虽收敛气息，但其仙体本质纯净，常年居于灵蕴充沛的忘川，周身自然带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凡尘污浊的清灵之气，在这混杂着尘土和夜露味道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特殊。
队正示意队伍暂停，他提着灯笼，朝着谢珩所在的角落走了过来。灯笼的光线越来越近，几乎要照到谢珩身上。
谢珩心中微叹，知道躲不过去了。他正准备现身，编个诸如“与友人饮酒过量，误了时辰，找不到归处”之类的借口，再以钱财打点时——
“头儿，许是哪个大户人家院里飘出的熏香或是花木气息吧？”队伍里一个年轻些的士兵说道，“这永嘉坊里住的非富即贵，有些奇花香草也不足为怪。”
队正闻言，又仔细看了看那堆杂物，确实不像藏人的样子，那股清气也若有若无，难以捕捉。他沉吟了一下，或许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点了点头：“或许吧。继续巡视，都打起精神来！”
灯笼的光线移开，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金吾卫队伍渐渐远去，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
谢珩松了口气，暗道侥幸。若非那士兵无意间的一句话，今晚恐怕少不了一番盘问，虽然最终也能脱身，但难免留下记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经此一事，他更加小心，将周身气息彻底内敛，再无一丝外泄。
后半夜，他又听到了几次金吾卫巡逻的脚步声，以及更夫那规律而孤独的报时声。他静静坐在黑暗中，看着月光在坊墙上移动的影子，听着长安城沉睡的呼吸。
他想起忘川的静谧，想起诸位名士的趣事，想起韩非在三世楼中殷切的期盼，也想起明日曲江池畔未知的诗会。这大唐长安的夜晚，冰冷、肃杀，却又充满了真实的人间烟火与严密的秩序，与忘川的超然、天庭的庄严、离恨天的玄妙，是如此的不同。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让他对“凡尘”二字，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坊间开始传来隐约的鸡鸣犬吠，沉睡的城市即将苏醒。承天门上传来的第一声晓鼓，浑厚悠远，划破了黎明的寂静。紧接着，各街鼓依次响应，如同涟漪般传遍全城。
宵禁解除，新的一日开始了。
谢珩从阴影中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夜露宿，对他毫无影响。他整理了一下仪容，恢复那副蜀中富商子弟的派头，走出小巷，重新汇入开始变得熙攘的人流。
他寻了一处早早开张的朝食摊子，要了碗热腾腾的羊肉馎饦（一种面片汤），就着胡饼，吃得浑身暖洋洋的。看着周围为生计忙碌的百姓，听着他们用长安官话谈论着家长里短、市井趣闻，昨夜那肃杀冰冷的氛围仿佛只是一场梦。
用完朝食，谢珩计算着时间，向昨日与崔清婉约定的地点走去。心中对即将到来的诗会，更多了几分期待，也多了几分谨慎。这长安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每一步都需走得稳妥。而获取《唐律疏议》之路，看来也注定不会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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