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心殿内,梁帝坐在御案后,指尖捻着一份奏折,目光却落在殿下那个玄色的人影上。
“病了?”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玄景躬身而立,姿态恭敬,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回陛下,九殿下今晨突发恶疾。”
“民间医师诊断为疫病,浑身起红疹,瘙痒难耐,只开了些清热解毒的方子,便让殿下静养。”
玄景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御案后的皇帝,继续说道。
“微臣以为,民间医师见识浅薄,恐有误诊。”
“殿下千金之躯,此事非同小可,最好还是请太医前去详查。”
梁帝“嗯”了一声。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身体微微向后靠在龙椅上,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玄景垂首,静立不动。
许久,那敲击的动作停了。
“去太医院,传温清和。”
梁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让他随你走一趟。”
说罢,他重新拿起那份奏折,仿佛此事已经处理完毕。
“是。”
玄景行礼,转身便要退出殿外。
就在他即将迈出殿门的那一刻,梁帝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告诉温清和,务必拿出办法。”
玄景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只看到梁帝依旧低头看着奏折,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但玄景却听出了那平静语气下的分量。
“老九身子骨本就弱,别让他……受太多苦。”
玄景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似乎有些意外。
但那份意外只是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察觉。
他再次躬身,声音沉稳。
“微臣,遵旨。”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径直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九皇子府,卧房。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股奇特的、滚烫的水汽,让整个房间都显得有些压抑。
白知月将最后一个装满了滚水的皮质水袋塞进被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被角掖好。
她直起身,看着床上那个被厚重棉被和好几个水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秀眉紧蹙,脸上满是担忧。
“这个法子,当真能行?”
“那些太医,一个个都是人精,尤其那个温清和,我听说他……”
“光凭这个,自然不够。”
苏承锦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带着一丝笑意。
话音刚落,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顾清清提着一个布袋子,快步走了进来。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白知月看向她手中的袋子,眼中浮现出疑惑。
“这是什么?”
顾清清快步走到床边,将袋子递给了苏承锦。
“庵罗果。”
庵罗果?
白知月更迷茫了。
这种南边来的水果,酸甜可口,她也曾尝过,只是不明白,这种时候,他要这东西做什么。
苏承锦从被子里伸出手,接过袋子。
他打开袋口,一股浓郁而独特的香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他看着袋子里那几个黄澄澄的果实,笑了。
这还真是个意外之喜。
他回顾原主那庞大而驳杂的记忆时,才偶然发现,这位九皇子,竟然对芒果,有着极其严重的过敏反应。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苏承锦不再犹豫,从袋中取出一个,剥开果皮,大口地吃了起来。
白知月和顾清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一口接一口,转眼间便吃下了一个。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第三个庵罗果下肚,苏承锦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开始发紧,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皮肤深处,一种令人烦躁的瘙痒感,正如同潮水般,一点一点地涌上来。
“阿嚏!”
他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苏承锦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看向床边站着的两个神情各异的女人。
他笑了笑,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许鼻音。
“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别留下任何痕迹。”
“我这里,没事了。”
他说的轻松,但顾清清和白知月却同时变了脸色。
只见苏承锦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已经肉眼可见地浮现出了一片片不规则的红肿。
顾清清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想去探他的额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
“你确定没事?”
“你这样子……很不对劲!”
苏承锦笑着摆了摆手。
“过敏而已,死不了人。”
过敏?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这又是什么说法?她们从未听说过。
“别担心。”
苏承锦靠回床头,将被子拉高了一些,只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你们先出去,这里交给我。”
顾清清还想说什么,却被白知月轻轻拉了一下。
白知月对着她摇了摇头。
她们都清楚苏承锦的性子,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顾清清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再坚持。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那个脸色已经开始泛红的男人,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白知月,声音压得很低。
“你看着他点。”
“别让他弄得太过,伤了身子。”
白知月点了点头。
“放心,这里有我。”
顾清清这才提着那个装果皮的袋子,快步离开。
她刚走出院门,便看到诸葛凡手持羽扇,正站在老槐树下,神情凝重。
“玄景和温太医已经出了宫门。”
诸葛凡的声音很轻。
“正朝这边过来。”
顾清清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她看了一眼卧房的方向,对诸葛凡说道。
“我不好在玄景面前露面,先离开吧。”
诸葛凡“嗯”了一声。
两人不再多言,一同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卧房内。
白知月重新关好房门,走回床边。
她看着苏承锦。
此刻的他,脸上、脖子上,已经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红疹,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也因为过敏反应而微微泛红,水汽朦胧。
他正强忍着浑身的瘙痒,蜷缩在滚烫的被子里,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副模样,任谁来看,都是一副重病垂危的样子。
白知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俯下身,用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水,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心疼。
“何苦要这样折磨自己。”
苏承锦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勉强睁开眼,扯出一个笑容。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让她不用担心。
过了一会,府门外。
玄景与一名身穿太医官服、气质温润儒雅的中年男子,并肩而立。
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常年与药草为伴的平和之气,正是当今太医院的首席,温清和。
“玄司主。”
温清和看了一眼九皇子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声音温和地开口。
“不知九殿下,究竟是何病症?”
玄景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容。
“据说是疫病,浑身红疹,瘙痒难耐。”
温清和闻言,眉头微蹙。
“竟有此事?”
作为大梁医术最高明的人,他对各种疑难杂症都有涉猎,这种症状听起来,确实有些棘手。
玄景的目光,落在那块“九皇子府”的牌匾上,眼神幽深。
“所以,才要劳烦温太医。”
“毕竟,这病……来得太巧了些。”
温清和瞬间便听出了玄景话里的深意。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职责所在。”
玄景上前,亲自叩响了府门。
门房打开门,一看到门外站着的玄景,那张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心中哀嚎,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只能强撑着,将两位迎了进去。
一路无话。
当玄景与温清和踏入那方小院时,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便如实质般扑面而来。
二人刚走到屋前,那扇紧闭的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白知月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那双往日里总是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此刻也失了神采,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与忧虑。
她看到了玄景,也看到了他身边那位气质温润儒雅的太医。
白知月只是淡淡地瞥了玄景一眼,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将手中的水盆递给旁边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侍女,将巾帕仔细拧干。
“再去换一盆温水来。”
侍女如蒙大赦,连忙离开。
整个过程,她都当玄景是空气。
玄景也不恼,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
他主动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白东家,这位是太医院的温太医,圣上心忧九殿下,特意派温太医前来为殿下诊治。”
白知月回屋的动作一顿。
她转过身,看向温清和,那张憔悴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表情。
她对着温清和微微福了一礼,声音沙哑。
“那就有劳温太医了。”
温清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职责所在,姑娘不必客气。”
玄景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白知月的脸上,那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玩味。
“白东家看上去,当真是为九殿下忧心忡忡。”
“莫非,是对殿下动了真情?”
这句话,轻飘飘的。
白知月终于正眼看向他。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冷冷地反问。
“难道在玄司主眼中,我们这等风尘之地出来的女子,便不配有真情?”
她的声音很冷。
没等玄景说话,白知月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司主怎么想,奴家管不着。”
“你大可以继续把我,当成一个生怕失去靠山、惶惶不可终日的风尘女子来看待。”
“毕竟,司主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又哪里能体会到我们这些蝼蚁挣扎求存的心情。”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
哪还有半分那日在夜画楼的玲珑与妩媚。
玄景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刹那的凝滞。
但他很快便恢复如常,甚至还对着白知月拱了拱手。
“倒是在下失言了,白东家恕罪。”
白知月没再理他。
她拿着温热的巾帕,转身推门走进了那间光线昏暗的卧房。
玄景与温清和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
屋内的景象,让温清和这位见惯了各种病患的太医,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苏承锦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双目紧闭,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眉头紧锁,身体在厚重的被子里不安地扭动着,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布满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疹子,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无意识的抓挠而渗出了血丝。
白知月走到床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巾帕擦拭着他额头的汗水。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那双总是带着媚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化不开的心疼。
温清和没有立刻上前。
他只是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观察着。
他的目光扫过苏承锦的脸,扫过那些红疹,最后,落在了那床鼓鼓囊囊的被子上。
“敢问姑娘,殿下发病至今,可曾用过什么法子?”
白知月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哭腔。
“民间的大夫说是中了风邪,让我们想办法,发一身汗,把邪气逼出来。”
温清和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走到床边,对着白知月温和地说道:“姑娘,能否让在下为殿下诊脉?”
白知月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温清和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他看着床上那个似乎已经神志不清的人,略一沉吟,伸手探入滚烫的被子里,将苏承锦的一只手腕拉了出来。
入手一片滚烫,皮肤上那些红肿的疹子,摸上去有一种奇特的、坚硬的质感。
温清和的指尖,轻轻搭在了苏承锦的脉搏上。
玄景就站在不远处,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温清和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苏承锦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温清和的眉头,从一开始的微蹙,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的手指在脉搏上反复移动,时而轻按,时而重压,神情愈发凝重。
脉象急促,杂乱无章。
这确实是热邪入体的征兆。
可是,这脉象之中,却又带着一丝奇怪的浮躁之气,不似寻常风寒,更不像是疫病那般沉珂。
温清和松开手。
他又俯下身,轻轻掀开苏承锦的眼皮。
眼白布满了血丝,但瞳孔对光线的反应,却并无异常。
他轻轻掰开嘴,看了看舌苔。
同样是内热炽盛之相。
温清和沉默了。
他行医二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病症。
玄景的声音,在这时幽幽响起。
“温太医,如何?”
温清和站起身,对着玄景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恕在下眼拙。”
“殿下的症状,与‘瘾疹’颇为相似,都是发病急,皮肤起红疹,瘙痒难耐。”
“但殿下又伴有高热不退,神志不清,脉象浮躁,这又不似寻常瘾疹。”
白知月听到这话,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冲上前,一把抓住温清和的衣袖,声音颤抖。
“温太医,那……那殿下他到底是怎么了?可……可有法子救治?”
温清和连忙扶住她,安抚道:“姑娘莫急。”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依在下看,殿下此症,多半是因前几日秋猎,心神受惊,又在林中沾染了山岚瘴气,风邪入体,郁结于内,化为热毒,发于皮表。”
“病势凶猛,但……应当不至危及性命。”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秋猎遇刺,受了惊吓,又在山林里待了许久,染上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完全说得通。
玄景看着温清和那张写满专业与严谨的脸,心中的疑虑,消散了些许。
但他还是不放心。
“可有法子,让殿下尽快清醒过来?”
温清和点了点头。
“在下先开一副清热解毒、祛风止痒的方子,让殿下服下。”
“另外……”
他看了一眼那床滚烫的被子,摇了摇头。
“捂汗的法子,不可再用了。殿下体内本就热毒炽盛,如此做法,无异于火上浇油。”
“需用温水反复擦拭身子,辅以汤药,内外同治,三五日之内,应可见好转。”
白知月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是,是,奴家记下了,多谢温太医,多谢温太医。”
温清和走到一旁的桌案前,提笔迅速写下了一张药方。
他将方子递给白知月。
“按此方抓药,一日三次,饭后服用。”
白知月接过方子,双手都在颤抖。
她看也不看,直接转身冲出卧房,对着门外的下人喊道:“快!快去城里最好的药铺抓药!快去!”
卧房内,只剩下玄景、温清和,以及床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苏承锦。
玄景缓步走到床边。
他低头看着苏承锦那张因为高热和红疹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沉默不语。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探一探苏承锦额头的温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承锦皮肤的那一刻。
“咳……咳咳咳……”
苏承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猛地弓起,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玄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到,苏承锦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屋顶,似乎根本没有认出眼前的人。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
“水……水……”
温清和连忙上前,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扶起苏承锦的头,小心地喂他喝下。
几口水下肚,苏承锦的呼吸似乎平复了一些。
他的目光,终于迟缓地聚焦,落在了玄景的脸上。
他似乎愣了很久,才认出眼前的人。
“玄……司主……”
他的声音,比之前与玄景见面时,还要虚弱百倍。
“你……怎么来了……”
玄景收回手,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的笑容。
“圣上担忧殿下,特命我与温太医前来探望。”
“殿下感觉如何?”
苏承锦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没什么大事……劳……劳烦父皇挂心了……”
他说完这句,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又昏睡了过去。
温清和再次探了探他的脉搏,对着玄景点了点头。
“殿下只是力竭睡去,并无大碍。”
玄景“嗯”了一声。
他看着床上那个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疑虑,也缓缓消散。
温清和的诊断,不会有假。
苏承锦此刻的模样,更不似作伪。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要在此打扰殿下歇息了。”
玄景对着温清和说道。
温清和点了点头。
两人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白知月拿着一张银票,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直接走到温清和面前,将那张银票塞进他手里,脸上带着浓浓的感激。
“温太医,今日多谢您了,这点心意,还望您务必收下。”
温清和连忙将银票推了回去,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行医,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再者说,我也是有官身的人,为殿下诊治,理所应当。”
他看了一眼旁边面带微笑的玄景,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况且,玄司主还在这里站着,你当着他的面给我塞银子,岂不是让我难做?”
白知月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她收回银票,对着温清和敛衽一礼。
“是奴家唐突了。”
“奴家听说,温太医每月都会有两日在民间开设善堂,救济百姓。”
“到时候,奴家派人送些上好的药材过去,权当是为殿下积福,这点心意,还望温太医莫要再拒绝。”
这个台阶,给得恰到好处。
温清和笑着点了点头。
“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他看了一眼床上的苏承锦,又嘱咐道:“殿下的病情若有反复,随时派人去太医院知会我。”
“是,奴家记下了。”
玄景与温清和一同走出了卧房。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彻底消失。
白知月站在原地,直到再也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她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软,靠在了门框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回头,看向床上那个依旧昏睡不醒的男人。
他睡得很沉,眉头依旧紧锁,脸上和脖子上的红疹,似乎比刚才更加密集了。
白知月一步一步地走回床边。
她俯下身,看着他那张因为病痛而显得脆弱的脸。
她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又怕惊扰了他。
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颤抖着。
方才在玄景面前的冷静、从容、坚强,在这一刻,尽数土崩瓦解。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砸在他滚烫的手背上。
“混蛋……”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你不是说了没事的吗……”
“你不是说,只是装个样子吗……”
晶莹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
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无声地啜泣起来。
就在这时。
一只滚烫的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头顶。
白知月身体一僵。
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带着笑意,却又写满了疲惫的眼睛。
苏承锦醒了。
他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扯出一个笑容。
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哭什么……”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长街之上,秋风萧瑟。
玄景与温清和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方才在九皇子府那股凝滞压抑的气氛,似乎也跟着他们一同,被带到了这片街景之中。
温清和的眉头,自打出了府门,便一直没有松开。
他脑中反复回想着九皇子那古怪的脉象与病症,试图从浩如烟海的医书中,找寻与之对应的记载。
玄景的脚步很稳,目不斜视。
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像是在欣赏这深秋的街景,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温清和也随之停下,侧过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温太医。”
玄景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便散了。
“殿下的病症,当真不似作伪?”
温清和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看着玄景,那双总是平和温润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几分锐利。
“玄司主。”
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玄景闻言,脸上立刻重新挂起那副和煦的笑容。
他对着温清和微微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太医千万别误会。”
“我并非信不过太医的本事。”
“只不过,我缉查司办事,向来小心谨慎,凡事都喜欢多问一句。”
“还请太医见谅。”
这番话,说得客气。
但那份客气之下,潜藏的怀疑,却扎得人极不舒服。
温清和的面色没有半分缓和。
他行医二十年,见过王公贵族,也见过贩夫走卒。
他可以对任何人谦和,唯独在“医”这件事上,不容许任何人质疑。
“玄司主。”
温清和的脚步没有再动,他转过身,平静地与玄景对视。
阳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那双眸子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
“我温清和,行医二十年。”
“自问从未在病症的诊断上,做过半分假,欺过一个人。”
“今日殿下的病症,来势汹汹,确实是我生平罕见。”
“但其脉象、症状,皆是内热炽盛、风邪入体之兆,绝非伪装可以达成。”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玄司主,我知道你缉查司权势滔天,也知道你只听陛下调令,行事向来只看结果,不问情理。”
温清和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讥讽的弧度。
“但你莫要忘了。”
“躺在里面的,是大梁的皇子,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你认为,堂堂一位皇子,会为了躲避你的调查,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置自己于如此险境?”
“我温清和,不认为九殿下能做出这种事来。”
“我更不认为,这天底下,有谁的伪装,能骗得过我的眼睛,我的手。”
这番话,说得极其强硬。
几乎是指着玄景的鼻子,告诉他,你的怀疑,很可笑。
玄景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风骨如铁的太医,没有说话。
温清和却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医者的自信,与文人的傲骨。
“退一万步说。”
“就算殿下当真是装的,是我温清和医术不精,才疏学浅,查不出来。”
他看着玄景,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又如何?”
“你待如何?”
“你拿我如何?”
三句反问,如三记重锤,狠狠砸在玄景面前。
温清和看着玄景那张终于不再平静的脸,心中畅快。
他对着玄景,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
“我今日太医院还有事,就不陪玄司主在这街上吹风了。”
“告辞。”
说罢,他不再看玄景一眼,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那背影,挺拔,孤傲。
玄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温清和离去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之中。
许久。
他才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身后远处,那座安静矗立的九皇子府。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玄景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莫名的笑意。
那笑容,玩味,且冰冷。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朝着与温清和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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