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的阴雨,终于散了。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残存的暖意,懒洋洋地洒在九皇子府的庭院里,将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
樊梁城似乎在这一场风波后,归于了平静。
缉查司的玄景依旧像一条潜伏在暗影里的毒蛇,目光时不时扫过苏承锦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下口的破绽。
苏承锦则借着这场“大病”,偷得了几日难得的清闲。
他斜倚在院中的一张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眯着眼,感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身上的红疹早已消退,那股深入骨髓的瘙痒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明日,便是父皇的寿宴了。
苏承锦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有一下,没一下。
寿宴之后,还有仲秋大典。
事情,还真是多得一件接着一件。
他心中感叹,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跨过月亮门。
来人一身素色官服,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如玉,正是太医院的首席,温清和。
这几日,这位温太医几乎是风雨无阻,日日都要来府上为他诊脉,说是得了梁帝的严令,不敢有丝毫怠慢。
苏承锦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温太医来了,快坐。”
他朝屋内扬了扬声。
“知月,给温太医看茶。”
温清和脸上带着一贯平和的笑容,走到他对面坐下,却摆了摆手。
“九殿下还是先将手递给我。”
“诊完脉,你我再聊也不迟。”
苏承锦无奈一笑,依言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温清和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了上去,闭目凝神。
阳光照在他温润的侧脸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片刻后,他松开手,紧锁了几日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
“脉象沉稳有力,气息平和,身上的红肿也已尽数消退。”
温清和缓缓点头,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殿下已无大碍了。”
白知月端着茶盘袅袅而来,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放在温清和手边。
苏承锦将茶杯往他那边推了推,语气诚恳。
“这几日,倒是真的麻烦温太医了。”
“日日往我这府里跑,想必也耽误了你不少事情。”
温清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浅啜一口,才笑着摇头。
“为圣上分忧,乃是臣子本分,何来辛苦一说。”
他放下茶杯,目光转向一旁安静侍立的白知月,眼中带着几分善意的调侃。
“再者说,白姑娘这几日,可没少往我那善堂跑。”
“送来的那些上等药材,都快堆满我半个药房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还能不尽心不成?”
苏承锦闻言,也笑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滴水不漏,却又让人心生好感的太医,心中暗自点头。
这个温清和,确实是个人物。
看似温和无争,实则内心自有丘壑,风骨如铁。
经过这几日的言谈,苏承锦能感觉到,他对梁帝的那份忠诚,并非愚忠,而是一种源于知遇之恩的坚守。
这样的墙角,可不好挖。
温清和见苏承锦已然痊愈,便起身告辞。
“殿下既然已经康复,那下官也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苏承锦也站起身,对着他微微行了一礼。
“温太医慢走。”
他没有起身相送,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庭院的尽头。
白知月莲步轻移,走到他身边,为他续上热茶。
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
“怎么?”
“动了挖墙脚的心思?”
苏承锦端起茶杯,也不否认,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
“乱世将至,人命如草芥。”
“若能得他相助,以此为根基,在关北打造一个真正的医堂,日后上了战场,不知能少死多少好儿郎。”
白知月闻言,那双妩媚的桃花眼中,也闪过一丝动容。
她沉默片刻,随即轻笑一声,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思路。
“殿下何必执着于挖墙脚。”
她俯下身,凑到苏承锦耳边,吐气如兰。
“你倒不如将目光,看得再长远些,直接看向圣上那边。”
“这温清和是圣上的人,你要,圣上自然不给。”
“可若是将来有一天,圣上主动开口,将此人‘赏’给你呢?”
苏承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转过头,看向白知月那张近在咫尺的俏脸,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不由得笑了。
“你这只妖精,倒是总能想到些旁人想不到的点子。”
让父皇主动把温清和给他?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
只不过,其中的难度,比直接挖墙脚,怕是还要高上百倍。
父皇那个人,疑心重,控制欲更强,想从他嘴里抠出块肉来,难如登天。
苏承锦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将这些长远的思虑暂且抛开。
“想那么多也没用,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身子舒坦了,也该办正事了。”
他看向白知月,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知月,去准备纸笔。”
“闲了这么些天,也该动动手,给父皇准备一份寿礼了。”
白知月眼含笑意,盈盈一福。
很快,一张宽大的梨花木画案被抬到了庭院中央。
上好的徽墨在砚台中被缓缓研开,散发出清雅的墨香。
几张尺寸巨大的顶级宣纸被小心翼翼地铺在案上,四周用玉石镇纸压好。
白知月亲自为他挽起袖口,又将一支狼毫笔递到他手中。
苏承锦站在案前,手持毛笔,却没有立刻落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那片洁白的宣纸,整个人的气场,在这一刻悄然发生了变化。
之前的慵懒与温和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静与专注。
白知月安静地站在一旁,为他磨墨。
她痴痴地看着他。
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看着他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俊朗的侧脸,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
认真做事的男人,果然好看得要命。
她忍不住轻声问道:“殿下想给圣上画什么?”
苏承锦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画纸上,唇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暂且不说,只不过父皇定会喜欢。“
大皇子府。
与九皇子府那份偷得浮生的闲散不同,此地处处透着一股张扬的锐气。
庭院中的山石草木,皆经过精心修剪,棱角分明,仿佛都染上了主人的野心。
苏承瑞一袭蟒纹锦袍,负手立于院中。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块足有一人多高的巨大奇石。
石质温润,通体莹白,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宛如上等的羊脂白玉。
更奇的是,这块巨石天然成型,其轮廓,竟与一个笔走龙蛇的“帝”字,有九分相似。
磅礴,霸气。
苏承瑞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奇石冰凉滑腻的表面。
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贪婪。
“上官,你觉得如何?”
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炫耀。
身后,一名身穿素白长袍的男子缓步上前。
男子三十岁上下,面容清秀,气质儒雅,手中端着一杯刚刚沏好的热茶。
他便是大皇子苏承瑞最为倚重的幕僚,上官白秀。
上官白秀将茶杯递到苏承瑞手中,目光落在奇石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赞叹。
“天降祥瑞,鬼斧神工。”
“此石一出,殿下明日在寿宴之上,定能独占鳌头。”
苏承瑞接过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
他的目光依旧痴迷地胶着在那块“帝”字奇石上。
“何止是独占鳌头。”
他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运筹帷幄的自负。
“父皇最重天命之说,此等祥瑞,正合他心意。”
“届时,我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点出三弟苏承明为了一张小小的白糖方子,便不惜耗费百万巨资,与民争利。”
“一边是天降祥瑞,一边是贪婪无度。”
“两相对比,父皇心中那杆秤,该往哪边偏,还用说吗?”
苏承瑞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就算你苏承明拿到了那张方子,又能如何?”
“我照样能让你输得一败涂地!”
上官白秀闻言,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主子,此刻正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之中。
苏承瑞终于将目光从奇石上移开,他抿了一口茶,任由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中。
“对了,前几日那个异族商人,查得怎么样了?”
上官白秀的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回殿下,自打那日三皇子府的人与他接触之后,那个所谓的异族商人,便彻底消失了。”
“属下派人查遍了樊梁城所有的驿馆和商会,都没有此人的踪迹。”
他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
“而且,据三皇子府那边传回的消息,那人自始至终都戴着一张鬼面面具,身形也用宽大的袍子遮掩着,根本无从辨认。”
“属下以为,此人,未必是异族。”
“多半,是大梁人假扮的。”
苏承瑞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将手中的茶杯递还给上官白秀,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
“可惜了。”
“能想出白糖这等奇物,又能将我那三弟玩弄于股掌之间,逼得他不得不拿出百万两白银……”
“此等人物,若不能为我所用,实在是天大的损失。”
苏承瑞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更何况,万一……是其他几位皇子的人,那就更麻烦了。”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块巨大的奇石,声音变得冰冷。
“继续查。”
“发动我们所有的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一旦发现他与其他皇子有任何勾连……”
“不必来报,直接杀了。”
上官白秀躬身应道:“是。”
苏承瑞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再为这等小事费心。
他的心思,已经全部飞到了明日的寿宴之上。
他仿佛已经看到,父皇在见到这块“帝”字奇石时,那龙颜大悦的模样。
他也仿佛已经看到,苏承明在被自己当众揭穿后,那张惊慌失措、面如死灰的脸。
想到这里,他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不过都是我登上太子之位的垫脚石罢了。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快步从院外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殿下,宫里来人了。”
“习贵妃请您即刻入宫一趟。”
苏承瑞脸上的阴冷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温和恭顺的表情。
“知道了。”
他拍了拍那块奇石,越看越是喜欢,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好生看着,莫要出了任何差池。”
“是,殿下。”
苏承瑞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寄托了他无限希望的奇石,这才理了理衣袍,转身大步朝着府门外走去。
五皇子府内,院中那几株上了年岁的枫树,叶片已然红透。
苏承武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一层薄汗,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
身后的伤口已然结痂,看上去虽然狰狞,但已无大碍。
他手中握着一张通体漆黑的大弓,双臂沉稳如山,缓缓拉开弓弦。
弓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被拉成一轮饱满的圆月。
他没有搭箭。
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感受着弓弦上传来的磅礴力道,感受着手臂肌肉的每一丝颤动。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轻浮与鲁莽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沉静,锐利得仿佛能刺穿空气。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心特有的香甜气息。
苏承武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眼中的锐利敛去,重新化作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松开弓弦,那股蓄积的力量瞬间消散。
“五郎。”
她端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走到院中的石桌旁。
今日的她,只着一身素雅的浅绿色长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挽起,清丽得如同雨后新荷。
苏承武将大弓小心地放在一旁的兵器架上,随手抓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大步走到石桌旁坐下。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是你这的手艺好。”
红袖看着他,那双总是含着水波的眸子里,映着的全是他的身影。
“你就打算,送这么一把弓给圣上?”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张黑沉沉的大弓上。
那弓看上去气势十足,却也太过寻常了些。
苏承武又拿起一块糕点,闻言笑了笑,理所当然地反问。
“不然我送什么?”
他摊开手。
“我又没有大哥那般,有的是钱去搜罗天下的奇珍异宝。”
“也没有老三的门路,能弄到什么价值连城的物件。”
“更没有老九那个废物……咳,更没有老九那般惊才绝艳的画技。”
他嚼着糕点,耸了耸肩。
“在世人眼中,我苏承武就是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粗人。”
“送一张弓给父皇,祝他老人家弓马娴熟,龙体康健,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红袖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地吃着,姿态优雅。
“你那个九弟,当真就只送圣上一幅画作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我总觉得,他不像个好人。”
“笑眯眯的,没准心里藏着什么坏水呢。”
苏承武闻言,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般记仇?”
他抬手,轻轻捏了捏红袖气鼓鼓的脸颊。
“哼。”
红袖偏过头,躲开他的手,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反正他就不像个好人。”
苏承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收回手,端起红袖早已备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道:“你说的对。”
红袖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苏承武“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不过,我这个九弟,这次应该真的就只会送一幅画。”
“而且,他画的是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
红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缀满了星子。
她凑近了一些,好奇地问道:“那你跟我讲讲呗。”
苏承武看着她那满是求知欲的眼神,故意卖了个关子,笑了笑。
“说不准,是他给父皇画的画像呢。”
“切。”
红袖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不说算了。”
她拿起一块桂花糕,像是跟它有仇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苏承武看着她这副小女儿家的娇憨模样,心中一片柔软。
他安静地陪她坐了一会儿,才听见红袖又闷闷地开口。
“只不过……前几日你跟那个苏承锦商量的事情,就这么让苏承明占了便宜去?”
“他花了那么多银子,拿到了那个什么白糖的方子。”
“此次寿宴,他把方子献上去,岂不是天大的功劳?”
苏承武闻言,“嗯”了一声。
他放下茶杯,耐心地解释道:“其实,我和老九,都没怎么算计老三。”
“老三拿到的配方,是真的。”
红袖一愣。
苏承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方子,千真万确。”
“也正因为它千真万确,所以才值钱。”
“老三无非就是把他这么多年贪墨搜刮来的银子,吐出来了一部分而已。”
”只不过....“
苏承武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那个好大哥,苏承瑞,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一个皇子,竟然能拿出那么大一笔白银,这顶帽子扣下来,可不好受。”
“不过,卓知平那个老狐狸,应该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看好戏的悠然。
“到时候,就看他们俩怎么斗了。”
“狗咬狗,一嘴毛。”
“怎么样,都与我无关。”
红袖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明白了一件事。
苏承明,要倒霉了。
而这一切,都是苏承武和那个她不喜欢的九皇子,在背后推动的。
她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那双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
“不过,你这几日上朝,那两个人没少针对你吧?”
“还有他们手底下那帮见风使舵的官僚,估计也变着法子给你使绊子。”
苏承武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笑了。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我本来就不傻,好不好!”
红袖皱了皱挺翘的鼻子,不服气地反驳。
苏承武笑着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我还应付得过来。”
他的语气虽然轻松,但眼底却闪过一丝疲惫。
新任兵部尚书,听上去风光无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位置有多烫手。
大皇子的人把他当成眼中钉,三皇子的人怨他抢了风头,两边的人马在朝堂上轮番上阵,明枪暗箭,就没让他安生过一天。
“而且,这几日我也看出来了。”
苏承武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父皇,就是让我暂领这个兵部尚书的位置。”
“他不是真的信任我,只是把我推出来,当成一块石头,去试试那潭水的深浅。”
“也是把我当成一个靶子,让大哥和三哥的火力,都集中到我身上来。”
“说不定哪天,他看得不耐烦了,或者觉得我这颗棋子没用了,随手就给我撤下来了。”
红袖听着,心有些疼。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苏承武的手背上,什么也没说。
苏承武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感受着那份柔软,心中的那丝烦躁,也渐渐被抚平。
“不过,事情还是得加快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天天陪着他们在这樊梁城里斗来斗去,我都有些无趣了。”
他想离开。
尽快离开这个华丽的牢笼。
去一个天高海阔,再也无人能束缚他的地方。
他知道,苏承锦也想。
所以,他们才会一拍即合。
只不过,苏承锦想去的地方,比他更远,也更危险。
那个地方,叫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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