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府门前。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
苏承锦从马车上下来,一身寻常的锦袍,脸上挂着淡然的笑意,丝毫没有皇子的架子。
门口的门房是个机灵的中年人,一见来人,眼睛骤然一亮,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小的见过九殿下!”
苏承锦眉梢微微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认得我?”
门房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些。
“殿下说笑了。”
“如今这偌大的樊梁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还有谁不知道您九殿下的大名?”
“那句‘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现在连街边卖糖葫芦的小子都能念叨两句呢!”
苏承锦闻言,不禁失笑,轻轻摆了摆手。
“不过是些虚名罢了,当不得真。”
他嘴上谦虚着,心里却清楚,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民意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而如今,这水,正载着他的舟,驶向关北。
他敛起笑意,开门见山地问道:“卢尚书可在府中?”
“在的,在的!”
门房连连点头,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老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小的这就去通报,您随我一同进府稍候便是。”
“有劳了。”
苏承锦道了声谢,便跟着门房,迈步踏入了工部尚书卢升的府邸。
卢府的格局并不奢华,处处透着一股工整严谨的气息,一如其主人的风评。
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装饰,连院中的假山流水都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是经过精确计算一般。
苏承锦被门房引至待客的大堂。
堂内陈设简朴,几张梨花木的桌椅,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下人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下。
苏承锦也不急,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安静地等待着。
他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
一个身着暗青色常服,身形清瘦,两鬓微霜的中年文士走了出来。
他面容儒雅,眼神却格外清亮,仿佛能洞悉人心。
正是工部尚书,卢升。
卢升走到堂中,对着苏承锦深深一揖。
“臣,卢升,见过九殿下。”
苏承锦连忙放下茶杯,起身扶住他。
“卢尚书太客气了,快快请起。”
他笑着开口,语气亲和。
“今日我以私交而来,尚书不必拘于君臣之礼。”
卢升顺势直起身,目光平静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皇子。
“殿下请坐。”
两人重新落座。
卢升挥手示意刚要上前的下人退下,亲自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苏承锦续上一杯热茶。
袅袅的茶香中,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
“不知殿下今日屈尊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苏承锦看着他,笑了笑。
“既然尚书大人快人快语,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与卢尚书商量。”
卢升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眼帘微垂。
“殿下请讲。”
苏承锦的目光落在那杯澄澈的茶汤上,语气依旧轻松。
“我与巧成相识许久,亦师亦友。”
“听闻卢尚书近日将他禁足府中,不许外出。”
“巧成乃是人中龙凤,困于府中,岂非明珠蒙尘?”
“我今日来,便是想替他求个情,也想与尚书大人,商量商量他的前程。”
大堂之内,瞬间安静下来。
卢升端着自己的茶杯,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没有立刻回答。
那双清亮的眸子,在苏承锦的脸上逡巡,似乎要将他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
苏承锦坦然地与他对视,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
良久,卢升才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回答苏承锦的问题,反而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来人。”
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立刻走了进来。
“老爷。”
“去,把那个不成器的逆子,给我叫到大堂来。”
“是。”
管家领命而去。
卢升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苏承锦,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殿下之志,臣原以为是九五之尊的那个位子。”
“如今满城风雨,民心所向……倒是老夫,看走了眼。”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苏承锦心中一动,嘴上却笑道:“卢尚书倒是爱子心切。”
“为了不让巧成搅进夺嫡这趟浑水,想必是废了不少心思。”
“更何况……”
苏承锦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白糖之事,满朝文武皆被蒙在鼓里,连缉查司的玄景都被我耍得团团转。”
“卢尚书却能在事发不久后便洞悉其中玄机,并立刻将巧成禁足。”
“这份眼力,这份果决,实在是不简单。”
面对苏承锦的试探,卢升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反而露出了一抹自嘲的淡笑。
“九殿下谬赞了。”
“老夫哪有那般通天的本事。”
他轻轻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知子莫若父。”
“巧成那小子,平日里看着精明,实则心里藏不住事。”
“我不过是稍加追问,他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都跟我说了个底朝天。”
“老夫这才了然,原来是殿下在下棋。”
苏承锦闻言,心中了然。
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朝卢升遥遥一敬。
“那倒是要多谢尚书大人,替我保守秘密了。”
卢升坦然受了他这一礼,也端起茶杯,回敬了一下。
“殿下客气了。”
“巧成既然认准了殿下,那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不能在背后捅刀子。”
两杯清茶,一次对饮。
苏承锦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如此说来,尚书大人,并非三哥的人?”
卢升只是淡淡一笑。
“表面上,是。”
“但心里,不是。”
他迎着苏承锦的目光,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我是大梁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我忠于的是圣上,是这大梁的江山社稷。”
“而不是你们任何一位皇子的贴身扈从。”
这番话,掷地有声。
苏承锦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流露出由衷的敬佩。
“传言都说卢尚书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乃是朝堂上的不倒翁。”
“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实啊。”
卢升无所谓地笑了笑,摆了摆手。
“殿下又说笑了。”
“老夫确实谨小慎微,否则这么多年,也不会只是随波逐流一般,看似站到了三皇子那一边。”
“若非如此,这工部尚书的位子,怕是也轮不到我来坐。”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深邃。
“更重要的是,殿下今日能为了巧成,亲自登门。”
“这证明,巧成身上,有殿下看重的地方。”
“也证明,殿下是个重情之人。”
“我相信,殿下不会拿一个真心追随之人的父亲,当作向上攀爬的筹码。”
苏承锦听完,无奈一笑,由衷地感叹道:“你们父子,当真都是通透之人啊。”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
话音刚落,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爹!殿下!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只见卢巧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对着卢升行了一礼,口中喊着“父亲安好”,随即一转身,就没骨头似的往苏承锦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殿下!我的亲殿下!你可算是来了!”
卢巧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道:“你是不知道啊,我最近过得有多苦!”
“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我爹他把我关在府里,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天天提心吊胆,就怕你那边出什么事啊!”
苏承锦嫌弃地推开他那颗试图靠到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滚蛋。”
“我瞧你脸都圆了一圈,哪里像是吃不饱睡不好的样子?”
卢巧成嘿嘿一笑,搓了搓手。
“虚胖,虚胖,都是愁的。”
他挤眉弄眼地凑近苏承锦,压低了声音。
“殿下今日过来,可是日子定下来了?”
“要是定下来了,我这就去收拾包袱!”
“咱们一起去关北,干他娘的一番大事业!”
他说着,作势就要起身。
苏承锦一把拉住了他。
“先等等。”
他转头看向一旁气定神闲喝着茶的卢升,笑着说道:“今日来,确实是想与你说这个事。”
“不过,此事,还需先征得卢尚书的同意,才可继续。”
卢巧成闻言,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害,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你俩都聊了这么半天了,我看我爹笑呵呵的,肯定没反对的意思。”
“我先去收拾东西了啊,你们慢慢聊!”
他说完,又想开溜。
苏承锦看着他那副猴急的样子,哭笑不得,只能再次看向卢升。
“卢尚书,您可同意?”
卢升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沫,轻轻呷了一口。
然后,他放下茶杯,抬起眼皮,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不同意。”
苏承锦脸上的笑容没有变。
一点也不意外。
他就知道,事情肯定没这么轻松。
然而,正准备溜之大吉的卢巧成,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他僵硬地转过身,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爹。
“爹?不是吧!”
“你俩刚才唠了半天,不是还笑呵呵的吗?”
“怎么我一说要走,你现在就说你不同意了?”
卢升又端起了茶杯,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不同意。”
卢巧成彻底蔫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满脸的生无可恋。
“为……为什么啊?”
卢升没理他,而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在了苏承锦的身上。
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审判的意味。
“殿下如今决意前往关北,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在巧成跟你走之前,老夫有几个问题,想问殿下。”
“还望殿下,能为老夫答疑解惑。”
苏承锦坐直了身体,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尚书请讲。”
卢升放下茶杯,双手交叠于膝上,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第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殿下前往关北,除了抵御大鬼之外,可是为了争夺兵权?”
这个问题,直白而尖锐。
苏承锦没有丝毫犹豫,坦然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
“是。”
没有多余的解释。
卢升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争夺兵权之后,殿下除了抵御大鬼,是否要在关外发展工业,改善民生?”
苏承锦再次点头,依旧只有一个字。
“是。”
卢升的呼吸,似乎变得沉重了些。
他死死地盯着苏承锦的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民生为兵,工业为器。”
“倘若大鬼平定,国泰民安,殿下南下否?”
南下否?
这三个字,如重锤,狠狠地砸在大堂之内。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旁的卢巧成,脸上的嬉笑之色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他知道,这个问题,问的不是南下,而是……造反!
苏承锦笑了。
他并不意外。
这位爱子如命的工部尚书,要把自己儿子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自己身上,自然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与我相熟之人,几乎都问过我这个问题。”
苏承锦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响起,清晰而又坚定。
“我的答案,到如今,依旧没变。”
他迎着卢升那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父皇在位一天,我苏承锦,就绝不会让大梁的土地上,再起内乱,生灵涂炭。”
这个答案,充满了力量。
卢升沉默了。
他看着苏承锦,看了很久很久,似乎是在分辨这番话的真伪。
最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容。
“可三皇子殿下,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待他日后登上太子之位,甚至是那个位子,定然不会放过羽翼已丰的殿下。”
“到那时,殿下能保证,不反?”
“我看未必吧。”
苏承锦却点了点头,坦然承认。
“尚书大人说得没错。”
“如果苏承明真的把我逼到了那一步,鱼死网破,确实也说不准。”
“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眼神里透出一股强大的自信。
“只要父皇在位一天,他就绝不会任由三哥胡来。”
“父皇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懂制衡之术。”
“哪怕,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不会让战火,烧到无辜百姓的身上。”
“这一点,卢尚书大可放心。”
大堂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剩下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卢升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没有再看苏承锦,而是转向了自己的儿子,卢巧成。
“你,是否已经决定好了?”
卢巧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卢升深深地看着他。
“不后悔?”
卢巧成笑了,笑得灿烂。
“爹,孩儿想做的事情,何曾后悔过?”
“自打白糖那件事之后,我的人生之中便没了后悔二字。”
“孩儿这一生,不想只做一个守着家业的富家翁。”
“我想跟着殿下,去看看那更广阔的天地,去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爹,你知道的。”
是啊,他知道。
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就与众不同。
他爱钱,却不贪婪。
他惜命,却有风骨。
卢升缓缓地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既然如此……”
“你便,跟殿下同去吧。”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今日便离开,去殿下的府上住下吧。”
卢巧成愣住了。
“啊?今……今日便走?”
这也太快了吧!
卢升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苏承锦,郑重地站起身,对着他,深深一揖。
“小儿顽劣,日后,就托付给殿下了。”
苏承锦也立刻起身,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
“尚书放心。”
“只要我苏承锦活着一天,便护他周全一天。”
“好。”
卢升点了点头,随即猛地转头,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儿子,脸色一沉。
“逆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收拾你的行李!”
“啊?哦哦!”
卢巧成如梦初醒,连忙起身,“真走啊?”
话音未落,卢升已经抬起脚,二话不说,一脚就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滚!”
老尚书吹胡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
“让你走你不走,不让你走你偏要走!怎么,在这消遣你老子玩呢?”
“哎哟!”
卢巧成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地跳开,一溜烟地跑了。
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苏承锦忍俊不禁。
过了一会儿,卢巧成背着一个不大的小包袱,又跑了回来,站在院中,眼巴巴地看着。
苏承锦对着卢升再次行礼。
“尚书大人,那我二人,这便告辞了。”
卢升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看着苏承锦,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最后目光落在苏承锦身上,缓缓开口。
“殿下日后,尽量……不要再回京了。”
苏承锦心中一凛,随即笑着点头应下。
“我记下了。”
说罢,他便带着卢巧成,转身向府外走去。
卢升没有相送。
他就那么站在大堂的屋檐下,站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静静地看着自己儿子那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长街之上,秋风萧瑟。
苏承锦与卢巧成并肩而行。
走出很远之后,苏承锦才侧过头,看了一眼身旁有些沉默的卢巧成。
“你确定,不与尚书大人,好好告个别?”
“你爹他,可是为了你,把我这都给掏干净了。”
“他刚才那番话,等于是把你彻底交给我了。”
“日后,你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他都不会再管了。”
苏承锦叹了口气。
“而且,他其实,并不想让你走的。”
“若不是你自己亲口同意,今日,无论我说什么,你爹都绝不会放你离开。”
卢巧成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跳脱,多了一份沉淀与成熟。
“我知道啊。”
他轻声说道。
“他不在意他这个工部尚书的官位如何,也不在意这个卢府的富贵如何。”
“他只想让我,好好活着。”
“这些,我全都懂。”
卢巧成停下脚步,转过身,遥遥望向卢府的方向。
“他刚才那句‘尽量不要再回京了’,虽是说给殿下你听的,其实,也是说给我听的。”
“他这是在告诉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回头,不要再分心牵挂于他。”
苏承锦也停下脚步,看着他。
“你听出来了啊。”
“既然听出来了,还不去跟你爹,好好说声再见?”
“此去关北,千里迢迢,前路未卜。”
“日后何时才能再见,可就不知道了。”
卢巧成笑了。
他迎着风,看着那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目光澄澈而又悠远。
良久,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
他转回头,看向苏承锦,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父子之间,何须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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