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子,洒满了九皇子府的庭院。
苏承锦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石桌上划过。
距离苏承武大婚只剩两日。
距离他奉旨离京,前往关北,也只剩下一周。
一周之内,要让那个油盐不进、只认医理不认权势的温清和心甘情愿地随自己离开……
他真的能做到吗?
梁帝最后那句看似放权,实则将难题全然抛给他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袭来,打断了苏承锦的思绪。
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搭在他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怎么了?”
白知月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从他身后传来。
“我们运筹帷幄的安北王,怎么一个人在这愁眉苦脸的,说出来,也让妾身乐一乐?”
苏承锦没有睁眼,只是顺势向后靠去,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她的身上,没好气地开口。
“能不愁吗?”
“谁家夫人的姐妹来了,会这么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夫君扔在这儿不管不问的。”
白知月被他这倒打一耙的本事逗笑了,指尖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说的好听。”
“你这两天晚上抱着明月睡得那么香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愁眉苦脸的?”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促狭。
“不过我看她那样子,眉眼间还是少女情态,不像经过人事啊?”
“你……是不是不行了?”
苏承锦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她作乱的手,顺势将她整个人拉入怀中,让她跌坐在自己的腿上。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呼吸间满是她身上那股独特的馨香。
“你再胡说,信不信为夫今天就在这院子里,好好教训教训你?”
白知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轻呼一声,但随即放松下来,非但没有挣扎,反而伸出玉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另一只手,轻轻点着他的脑袋。
“心情好点了?”
苏承锦看着她眼波流转,媚态横生的模样,心中的那点烦闷确实消散了不少。
他笑了笑。
“还好。”
“就是有些发愁,父皇让我自己去请温清和,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白知月点了点头,神色也认真了些许。
“温清和此人,我虽接触不多,但也听闻过一些。”
“他待人接物,张弛有度,看似温和,实则心中自有丘壑。”
“寻常的威逼利诱,怕是难以让他动心。想要让他自己向圣上请辞,确实该好好愁一愁。”
苏承锦听她非但不安慰,反而跟着一起发愁,不由得伸手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
“你就是这么安慰我的?”
白知月轻笑一声,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动作温柔。
“好了,先不想那么多了。”
“膳房那边,我已经让人去做菜了,都是你爱吃的。”
“再过一会儿,庄侯爷和五皇子他们就该到了,你再这般愁眉苦脸的,像什么样子?”
苏承锦“嗯”了一声,将脑袋埋进她温软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闷。
“老夫人那边,可派人去请了?”
白知月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
“放心吧,明月亲自去接了。”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了一封薄薄的信笺,递到苏承锦面前。
“喏,清清传回来的,你看看。”
苏承锦精神一振,立刻接过信纸。
信封上没有多余的字,只有他熟悉的、顾清清那清秀而有力的笔迹。
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上面的内容一如既往的简洁。
“殿下,展信安。”
“目前我等距离关北,尚余三百里之遥。沿途一切安好,勿念。”
落款,只有一个“清”字。
苏承锦看着那寥寥数字,不由得失笑。
“这丫头,连写信都只肯多用这几个字,还真是一点不怕我担心。”
白知月掩嘴轻笑,刚想开口,府门外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车声响。
白知月从他怀里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
“应该是老夫人到了,我去迎迎。”
苏承锦却拉住了她的手,站起身来。
“一起吧。”
白知月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大步走在前面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没有再多说什么。
府门口,江明月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沈老夫人从马车上下来。
一旁的江长升,则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白知月见状,不动声色地甩开苏承锦的手,快步上前,从另一边扶住老夫人,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
“老夫人,这几日知月没能去府上看您,您可有怨我?”
老夫人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你这丫头,咱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苏承锦则走到江长升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江叔。”
江长升笑着回礼,眼神欣慰。
江明月见状,立刻凑到苏承锦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父皇那边怎么说?同意了没有?”
苏承锦拉着她的手,一边向院内走去,一边轻声解释。
“同意了,也没完全同意。”
“父皇没打算明发谕旨让温清和跟我走,他……让我自己去劝。”
江明月闻言,柳眉微蹙,但随即舒展开来。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如今好歹也是个亲王,温清和就算再清高,怎么也得卖你个脸面吧?”
苏承锦苦笑一声。
“希望吧。”
几人刚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府门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不多时,庄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利落地停好马车,转身掀开车帘。
一身崭新衣裳的庄袖先行下来,随后小心地扶着庄远侯爷下了车。
庄远一踏进院门,目光便锁定了石桌旁安坐的苏承锦和老夫人,中气十足的洪亮嗓门瞬间响彻整个院落。
“臭小子!”
“看见老夫来了,也不知道迎一下?”
“怎么?”
“当上了安北王,就不拿老夫当长辈了?”
苏承锦刚要起身,就被身旁的老夫人一把按住。
老夫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对着庄远的方向慢悠悠地开口。
“庄老赖,你少在这里倚老卖老。”
“说到底,承锦如今也是王爷之尊,他不让你给他行礼就不错了。”
“要耍威风,去别的地方耍去!”
庄远被噎了一下,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几步走到石桌边,一屁股坐下。
“嫂子,没你这么拆台的。”
他随即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江长升。
“江老二,怎么着,现在你们江家的孙女婿,我说都说不得了?”
江长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开口。
“你要是不想让老夫人提着棍子追你三条街,你最好少说两句。”
庄袖跟在爷爷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双美目瞪得溜圆。
平常在侯府里不怒自威的爷爷,此时此刻,竟然像个处处吃瘪的泼皮无赖。
这……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曲阳侯吗?
苏承锦笑着给庄远倒了杯热茶,给了他一个台阶。
“侯爷,您就别开小子玩笑了。”
“考校之时,多谢侯爷手下留情。”
庄远端起茶杯,嘿嘿一笑,一口饮尽。
“算你小子识相!”
苏承锦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有些局促不安的庄袖身上,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嫂子,过来坐。”
庄袖闻言,连忙摆手,却被一旁的江明月不由分说地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
苏承锦看着庄远,继续笑道:“侯爷,对这个孙女,还满不满意?”
庄远撇了撇嘴,一脸不爽。
“满意有什么用?”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过不了几天,不还是要离开家里,便宜了别家的小子。”
他看着庄袖,又看看苏承锦,忽然语出惊人。
“闺女,老子说句实在的,不行你别嫁给老五了,给这小子当个侧妃得了,起码还在一个锅里吃饭。”
“啪!”
老夫人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你再胡说八道,老婆子我今天就把你的嘴给撕了!”
庄远捂着脑袋,一脸委屈。
“那咋办嘛!”
“小楼那个不争气的,又没给我生个孙女,就生了个带把的!”
“好不容易认个孙女,转眼就得嫁给另一个小子,我还不能抱怨几句了?”
苏承锦一脸苦笑,连忙起身拱手。
“老侯爷,我错了,小子错了。”
“下次您再登门,我必亲自出门迎接,行不行?”
庄远哼哼了两声,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还差不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府门口。
苏承武一身锦衣,快步走进院中。
庄袖一看见那个几日未见的熟悉身影,眼中瞬间绽放出光彩,竟是忘了礼数,提着裙摆小跑着迎了上去。
苏承武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眼中满是宠溺。
庄远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咧开,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也行吧。”
“主要是圣上底子好,生的这几个儿子,模样都还算不错。”
苏承武拉着庄袖的手,走到众人面前,先是恭敬地向老夫人行礼。
“承武见过老夫人,见过庄侯爷。”
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庄远则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来的真够慢的,合着我们这一大家子,就得等你一个人开饭?”
苏承武嘴角抽了抽,却不敢反驳,只能陪着笑脸。
“侯爷勿怪,今日算是第一次与侯爷正式见面,晚辈自然要好生收拾打扮一番,才好登门拜访。”
庄远哼了一声,没再接话。
老夫人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然后和蔼地看向苏承武。
“承武啊,快坐吧,老婆子也有许多年没好好看过你了。”
苏承锦见状,适时地站起身来。
“我去膳房那边搭把手,看看菜好了没。”
“你们先聊着,今日就是家宴,都别拘着。”
他转头对一直肃立在旁的庄崖道:“庄崖,你带着知恩和苏掠,去把备好的酒都拿过来,先给侯爷他们满上。”
晚风拂过庭院,带来了饭菜的香气和桂花的芬芳。
夜宴正式开始。
没有繁琐的礼节,没有官场的应酬,石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家常菜肴,众人围坐一堂,气氛轻松而热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庄远已然喝得面红耳赤,拉着同样酒量不浅的江长升,还有庄崖、苏知恩、苏掠这几个小辈,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二人当年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
沈老夫人则和江明月、白知月、庄袖三个姑娘家坐在一旁,笑着讨论着女儿家的私房话,时不时被庄远那边的吹牛声逗得掩嘴轻笑。
苏承武好不容易从庄远的“魔爪”下脱身,端着一坛未开封的酒,走到了独自躺在廊下躺椅上纳凉的苏承锦身边。
苏承锦见他过来,也从地上拎起一坛酒,举了举。
“新婚快乐。”
“砰!”
两只酒坛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承武仰头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在他旁边的石阶上坐下。
“听说你今天进宫,碰了一鼻子灰?”
苏承锦晃了晃手中的酒坛,懒洋洋地开口。
“也不算吧,顶多就是没有明发谕旨,让我自己想办法。”
苏承武点了点头。
“温清和这个人,骨子里倔,连玄景的面子都不卖,我估计你这个王爷的面子,也够呛。”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么多年,此人行事滴水不漏,也没听说有什么把柄和牵挂,想要从这方面动他,我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苏承锦摆了摆手,神色认真了几分。
“就算他有软肋,我也不会动。”
“五哥,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
苏承武闻言,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再反驳。
“你我,还是不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随后压低了声音。
“不过,我这儿倒是有个消息,你应当能感兴趣。”
苏承锦依旧躺着,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苏承武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温清和,是胶州人。”
躺椅上的苏承锦,动作猛地一顿。
他缓缓坐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承武。
“你说,他是胶州人?”
“消息可靠?”
苏承武肯定地点了点头。
“父皇当年虽然查过他的背景,但没有细查。”
“而且他是在平州与父皇相遇的,入宫后做事又向来稳当,所以玄景那条疯狗估计也懒得去翻他的旧账。”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递了过去。
“如今胶州沦陷,当年的胶州人基本上都已迁移他地。”
“胶州温家这个曾经的医学世家,也早就淡出了世人的视线。”
“只不过,我还是借着一点关系,查到了这些。”
苏承锦接过纸条,展开一看。
上面记录着温家的一些旧事,以及几个可能与温家有旧的家族如今的迁徙地址。
他将纸条仔细收好,看向苏承武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
“你还真是有两下子,在江湖上还有门路?”
苏承武得意地笑了笑,又灌了一口酒。
“那点压箱底的本事,就不跟你细说了。”
苏承锦白了他一眼。
“德行。”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促狭地笑道:“对了,过几日你大婚,我不给你随礼金行不行?”
“你也知道,我穷啊,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呢。”
苏承武闻言,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他没好气地瞪着苏承锦。
“如今整个大梁,属你家大业大!”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你还能差我这点礼金?”
苏承锦嘿嘿一笑,不再搭理他。
苏承武也懒得再跟他斗嘴。
兄弟二人,就这么一人抱着一坛酒,并肩坐着,看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谁也没有再说话。
庭院里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
夜色,愈发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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