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朔风卷着细雪,狠狠抽打在戌城斑驳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城头之上,几名守卫缩着脖子,将半个身子都藏在垛口后面,抵御着这能钻进骨头缝里的严寒。
时间早已过了宵禁,厚重的城门紧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就在这时,一名眼尖的守卫忽然直起了身子,他眯缝着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风雪弥漫的黑暗地平线。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
“老三,你看那是什么?”
他捅了捅身边的同伴。
被叫做老三的守卫不耐烦地探出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模糊的黑影,正踏着积雪,不疾不徐地朝城墙靠近。
那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几个人。
那是一支军队。
一支在风雪中沉默行军的军队。
没有火把,没有喧哗,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被风雪吞噬,化作一种令人心头发麻的沉闷回响。
“他娘的,哪来的军队?”
老三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随着那片黑影越来越近,守卫们终于看清了队伍最前方那面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旗帜。
旗帜玄黑为底,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安北。
“是……是安北王!”
先前那名守卫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他脸色煞白,抓着同伴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他不是白天刚走吗?”
“怎么又回来了!”
“还带着大军!”
城墙上顿时乱作一团。
“快!快去禀告闵将军!”
“安北王带着大军回来了!”
凄厉的喊声在风雪中传出老远。
城下,万人的军队在百丈之外停下了脚步,散发着无声的压迫感。
顾清清策马来到苏承锦身边,轻声问道。
“先生可是有什么事情了?”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疑惑。
苏承锦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正用眼角余光瞪着自己的诸葛凡,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
他连忙收敛笑意,一本正经地看向顾清清,压低了声音。
“没事。”
“先生可能是在思考,要如何对付一个女子。”
顾清清冰雪聪明,也曾听那位揽月姑娘和诸葛先生之间的“传闻”,此刻听到苏承锦这般调侃,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原来先生也会被俗事所扰。”
“他又不是神仙。”
苏承锦笑了。
简单的对话,驱散了风雪中的些许寒意。
顾清清眉眼含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风雪,落在高大的城楼之上。
那里,人影晃动,一片慌乱。
一旁的关临催马上前,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
“安北王驾在此,还不速开城门!”
声音滚滚如雷,压过了风雪的呼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头。
城墙上的守卫被这一声巨吼吓得一个哆嗦,为首的百夫长连忙扒着墙垛,扯着嗓子朝下面高喊。
“王爷稍候!王爷稍候!”
“小的这就去通报!”
话音落下,城楼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那扇沉重的城门发出“嘎吱嘎吱”的酸牙声,在绞盘的拖动下,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一道肥硕的身影,气喘吁吁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慌张的亲兵。
来人正是戌城守将,闵会。
他身上胡乱地套着一件貂皮大氅,头冠都有些歪斜,显然是刚从暖和的被窝里被拽出来,一路小跑赶来的。
凛冽的寒风一吹,他那张肥得流油的脸上,汗珠混着雪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闵会跑到苏承锦的马前,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王爷……您……您这是……何故而返啊?”
苏承锦端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本王奉旨前来关北,重整军政,接管城防。”
他微微偏头,语气轻松。
“戌城,自然也是本王要接管的地方。”
“怎么,本王来不得?”
闵会的脸色瞬间僵住,那肥硕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他在心里把苏承锦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这个狗东西!
怎么还杀了个回马枪!
白天不是被自己气得灰溜溜走了吗?
按照白鹤的推算,他现在不应该是在飞风城,或者回玉垒城里哭鼻子吗?
怎么会带着大军,连夜返回戌城?
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尽管心中翻江倒海,但闵会脸上还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躬身。
“来得,自然来得!”
“王爷肯回来,是末将的荣幸,是戌城百姓的荣幸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王爷,请进,快请进!”
“外面风大雪大,小心冻坏了身子!”
苏承锦嘴角笑意不减,轻轻一抖缰绳,身下的战马便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进了那洞开的城门。
身后,万名士卒悄无声息地跟上,洪流一般涌入城中。
闵会跟在苏承锦的马边,一边小跑着,一边偷偷打量着这支军队。
他很快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这些军士,竟然都未曾披甲,只穿着棉衣。
闵会心中顿时生出一丝疑惑,但随即便被狂喜所取代。
没穿盔甲?
看来这安北王果然是个草包!
带着大军连夜奔袭,竟然连甲胄都不备齐,这要是打起仗来,不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看来他杀个回马枪,也只是想仗着人多,吓唬吓唬自己罢了。
想到这里,闵会心中的那点不安顿时烟消云散,腰杆也仿佛挺直了几分。
他脸上谄媚的笑容愈发真诚,看向马背上的苏承锦,声音都洪亮了不少。
“王爷,您看,这天色已晚,您来得又这么急,末将一时间也没来得及给您和将士们准备住处。”
“要不……您先屈尊到末将的府上歇息片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末将这就派人,把城中那座闲置的府邸打扫干净,保证让王爷住得舒舒服服!”
苏承锦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不出喜怒。
“也好,本王也正打算去闵将军府上坐坐。”
“至于住处,不急。”
闵会看着苏承锦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
眼前的这个苏承锦,和白天那个被自己三言两语就气走的年轻王爷,似乎有些不同。
但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或许是人多了,胆子也变大了吧。
闵会如此安慰着自己。
他引着大军穿过寂静的街道,城内一片萧索,与他那即将到达的、灯火通明的府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了片刻,闵会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城南的方向,对苏承锦说道。
“王爷,您看,军营那边……最近正闹着怪病,实在是……不方便大军入驻。”
“末将已经在城南那片空地,为王爷的大军新增了一片营地,地方宽敞,也扎好了帐篷,末将派人带着将士们前去歇息如何?”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军营是他的根基,怎么可能让苏承锦的人进去。
苏承锦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对此毫不关心。
他看向身后的关临和赵无疆。
“你们带兄弟们过去吧。”
“是,殿下!”
关临和赵无疆齐声应诺,随即调转马头,带着那万名士卒,朝着城南的方向浩荡而去。
看着那支庞大的军队如潮水般退去,闵会心中那最后一丝压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了大军,你一个光杆王爷,带着几个护卫,到了我的地盘,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热情地带着苏承锦一行人,朝着自己的府邸走去。
不多时,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朱漆大门,石狮镇宅,门口挂着两排大红灯笼,将门前照得亮如白昼。
府前的护卫一打眼,就看见了跟在苏承锦身后的,那小山一般的朱大宝,一个个神色都愣住了,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闵会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领着苏承锦几人穿过前院,缓步走向灯火辉煌的大厅。
他紧随在苏承锦身后,一进屋,刚想开口说几句场面话,却见苏承锦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径直迈开大步,走到了大厅最上首的主位前。
然后,在一众护卫和下人错愕的目光中,撩起衣袍,安然落座。
那个位置,是闵会坐了十几年的位置。
闵会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苏承锦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僵在原地的闵会。
“闵将军,站着做什么?”
“坐。”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本王再问你一次。”
“戌城的军民名册,准备好了没有?”
闵会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精彩纷呈。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哪里是什么虚张声势的草包王爷,这分明是一头闯进羊圈的猛虎!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怒,沉声说道:“王爷!”
“末将白天已经与您说得清清楚楚,统计名册需要时间!”
“您这才过了半天,就带着大军杀回城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承锦笑了。
那笑容里,再无半分和煦,只剩下冰冷的戏谑。
“没什么意思。”
“既然闵将军没名册给本王。”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敲在闵会的心上。
“那本王,就给你一个名册。”
闵会瞳孔一缩,满脸都是疑惑。
“王爷……什么意思?”
苏承锦摇了摇头,似乎懒得再与他多说。
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朱大宝,朱大宝立刻会意地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
“先让人准备些吃食吧。”
苏承锦淡淡地说道。
“本王这个护卫,有些饿了。”
“至于名册……”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闵会,嘴角的弧度愈发玩味。
“你我,且等等。”
闵会死死地盯着苏承锦,大脑飞速运转。
他想不通,苏承锦到底有什么底牌。
白鹤明明说过,这苏承锦在关北根基浅薄,无兵无权,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皇帝的那一道圣旨。
只要自己阳奉阴违,拖延时间,他根本奈何不了自己。
难道……他还有什么后手?
可思来想去,闵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他还是被自己十几年来的积威和贪婪冲昏了头脑。
他就不信,在这戌城,在这自己经营了十几年的地盘上,一个毛头小子还能翻了天!
“好!”
闵会一咬牙,脸上恢复了镇定。
“既然王爷想等,那末将就陪您等!”
“来人!”
“给王爷和几位贵客上最好的酒菜!”
他转身对着下人吩咐道,语气中透着一股狠劲。
等吃饱喝足了,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见闵会转身离开,去安排酒宴,大厅内的气氛才稍稍一松。
苏承锦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用一种复杂眼神看着自己的诸葛凡,笑着开口。
“先生,还气着呢?”
诸葛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等事情忙完,我再找你算账!”
“嘿!”
苏承锦乐了。
“还敢跟我俩呲牙?”
他指了指一旁的朱大宝,威胁道:“你信不信,你再瞪我,我一会就让大宝把你绑了,直接送回玉垒城去见揽月姑娘?”
朱大宝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转过头,看着诸葛凡,露出了一个憨傻的笑容,还配合地捏了捏自己砂锅大的拳头。
诸葛凡的脸瞬间就黑了。
他不说话了。
因为他知道,苏承锦说得出,朱大宝就绝对干得出来。
百里琼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从离开破庙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探究与震惊。
她确实想看看,这个看似温和,实则手段狠辣的男人,到底要如何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兑现他白天所说的“量一口适合他的棺材”的狂言。
而现在,大戏似乎马上就要开场了。
顾清清看着正在开玩笑的二人,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门外那沉沉的夜色。
风雪,似乎更大了。
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今晚这戌城,怕是要热闹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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