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城。
帅府之内,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数名大鬼高级将领围着巨大的沙盘,神态惬意,指点江山。
在他们口中,望南山是一口已经封死的棺材。
周雄的三万残兵就是里面的尸体。
只等端瑞,钉下最后一颗棺材钉。
至于玉枣关,不过是南朝步卒发出的最后几声无力的哀嚎。
唯有一人,立在沙盘前,身影清癯,一动不动。
百里元治。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沙盘上,落在代表望南山与狼牙口的那几枚小小旗帜上。
帐内轻松的闲聊声,炭火偶尔的爆裂声,都与他无关。
终于。
帐帘被一股狂风猛地掀开。
刺骨的寒意灌入,几名将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脸上满是雪沫与惶恐。
“国师大人!”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帐内所有的暖意与笑声。
将领们脸上的笑容僵住,纷纷起身,眉头紧锁。
百里元治缓缓转过身。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说。”
一个字,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传令兵跪在地上,身体抖成一团。
“狼牙口……狼牙口出了意外!”
“端瑞万户的包围圈被撕开,周雄……被大梁援军救走了!”
“什么?!”
一名络腮胡将领勃然大怒,一步跨上前,几乎要将传令兵的衣领揪起来。
“端瑞那个废物!几万人围一群残兵,还能让他们跑了?!”
“对面来了多少人?”另一名将领急问。
百里元治抬了抬手,帐内瞬间安静。
他的目光落在传令兵身上。
“对面,来了多少人。”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传令兵吞了口唾沫,声音发颤:“斥候回报……”
“约,约莫两万骑!”
“两万骑……”
“周雄部,还剩多少?”百里元治再问。
“周雄残部被打残了,逃走的,估计不足五千。”
“那支大梁援军……损失似乎不大……”
听到这里,那络腮胡将领的脸色缓和下来,竟重新坐下,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国师大人,无需担忧。这么算,我们至少也斩了南朝两万五千人!”
“周雄的三万精锐废了!跑了几个丧家之犬,成不了气候。”
“是啊国师,此战我军大胜!”其余将领立刻附和。
百里元治没有说话。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沙盘。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那枚本已倒下的,代表周雄部的黑色小旗,重新扶正,插在了狼牙口的后方。
一个简单的动作,让帐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们倒是容易满足。”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了?”
几名将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额头渗出冷汗,一个个低下头,噤若寒蝉。
死一般的寂静中。
帐帘,再一次被粗暴地掀开。
又一名传令兵冲了进来,脸上是恐惧与不敢置信扭曲成的神情。
他甚至来不及下跪,便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国师大人!!”
“玉枣关……玉枣关,丢了!”
轰!
这句话,是一道惊雷,在帅帐中炸响!
所有将领,包括刚才垂头不语的那几位,全都猛地弹了起来,满脸骇然。
“不可能!”
“扎勒的一万游骑军呢?”
“玉枣关城防坚固,怎么可能在一个时辰内攻破?!”
百里元治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始终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终于透出彻骨的寒意。
“扎勒的游骑军呢?”
传令兵嘴唇哆嗦,面如死灰。
“不……不知道……”
“前往支援的一万游骑军,已经……完全联系不上了!”
百里元治的目光,死死钉在沙盘上那座玉枣关的模型上。
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倒是有点意思。
棋差一招。
满盘皆输。
“国师大人!”
一名脾气火爆的将领冲上前来,双目赤红。
“末将请命!给我三万铁骑,我现在就去把玉枣关夺回来!”
“夺回来?”
百里元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关北的冰。
“别想了。”
“那个苏承锦,既然能在一个时辰内拿下玉枣关,又全歼了扎勒的一万骑兵,他就绝不会让你轻易再拿回去。”
“我们以骑军为主,步战攻坚,对上大梁步卒,占不到任何便宜。”
帐内,再次陷入绝望的沉默。
此战,非但没能全歼周雄,反而让他带着数千残部逃出生天。
己方,凭空损失了端瑞麾下近万战兵,以及扎勒所部一万精锐游骑。
最致命的,是玉枣关的失陷。
“那……国师大人。”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名将领声音干涩地问。
百里元治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沙盘,看着那枚被扶起的黑色小旗,和那座已经插上梁军旗帜的玉枣关。
良久。
他伸出手,将沙盘上所有代表己方的小旗,缓缓向后挪动了三十里。
这一个动作,让所有将领的心,沉入了谷底。
……
天际,泛起鱼肚白。
狼牙口,诸葛凡依旧端坐于马背上,注视着望南山的方向。
那边的火光已经微弱,只剩下袅袅黑烟,在晨风中飘散。
他抬起冻得发麻的手,凑到嘴边,哈着热气。
终于,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移动的黑色潮水。
马蹄声由远及近,密集如雨。
诸葛凡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大军奔涌而至。
赵无疆与吕长庚一马当先,卷着一身未散的血气,来到诸葛凡面前。
“可以撤了。”
赵无疆的声音简洁明了。
诸葛凡点头,没有多问战况。
他调转马头,对着身后的万余骑兵下令。
“全军,回撤戌城!”
赵无疆策马与他并肩,问道:“直接回去?”
“不去殿下那边?”
“嗯。”
诸葛凡应了一声。
“玉枣关战事应该已经结束了,我们过去帮不上忙,反会拖慢大军回撤。”
赵无疆颔首,不再多言。
大军转向,踏上归程。
就在这时,一个狼狈的身影策马赶了上来。
是周雄。
他带着麾下劫后余生的数千残兵,跟在队伍末尾,粗犷的脸上写满愧疚与感激。
他来到诸葛凡面前,隔着几步,在马背上勉强挺直身子。
“敢问……”
“可是安北王殿下派来的援军?”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确定的期盼。
诸葛凡没有侧头看他,目光平视前方。
“嗯。”
他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淡淡的音节。
随即,他继续开口,声音平淡而疏离。
“我是滨州司马,诸葛凡。”
一句话,便将彼此的身份与距离,划得清清楚楚。
周雄还想再说些感谢的话,可看到诸葛凡冷峻的侧脸,和一旁赵无疆冰封般的表情,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
他知道,自己犯下的错,不是几句感谢就能抹平的。
他默默拨转马头,退回自己残兵的队列中,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再靠近分毫。
……
玉枣关下。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几乎凝成了实质。
安北军士卒默默地打扫着战场,将一具具尸体拖走。
气氛压抑沉重。
苏承锦站在后方上,端详着这片血战之地,面沉如水。
苏知恩快步走来,雪白甲胄上血迹斑驳。
他对着苏承锦抱拳,声音低沉。
“殿下,战场已清点完毕。”
“此战,共歼敌六千八百余人,俘虏三千一百余人。”
“缴获战马,八千五百多匹。”
苏知恩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沉重。
“我军……阵亡两千四百二十七人。”
“伤者不计其数。”
“好在重伤者不多。”
苏承锦静静地听着。
赢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以有心算无心,以逸待劳,全歼敌方一支援军。
代价,却是两千四百多条鲜活的生命。
这还是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下。
倘若平原野战,对上大鬼的精锐骑军,战损比又会是何等触目惊心?
苏承锦的手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白。
“回去之后。”
苏承锦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所有人,训练量加倍!”
“是!”
苏知恩重重点头。
苏承锦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关临。
“老关,安排五千步卒守住玉枣关。”
“所有战死马匹,就地处理,马肉熏制成干,带回戌城。”
“是,殿下!”
关临领命而去。
苏知恩也转身下去,开始整队。
队伍后,只剩苏承锦一人。
寒风吹响他的甲胄,背影挺拔,却有几分萧索。
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江明月走了上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她看着苏承锦那张写满疲惫与郁结的脸,轻声开口。
“已经是一场大胜了。”
“歼敌近万,还拿下了玉枣关,这可是数年来,大梁对大鬼最大的胜利。”
“别再摆着一张臭脸了。”
苏承锦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我想过我们的骑军会很弱,但我没想到,会弱到这种地步。”
“这样的战损,我无法接受。”
江明月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冰冷的手。
她的手很暖。
“至少,数年来,无人能做到你今日之事。”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一缕春风,吹散了苏承锦心头的部分阴霾。
苏承锦转过头,看向她。
晨光下,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清澈纯粹。
“我的王爷。”
她笑着,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回家了。”
简单的三个字,仿佛带着无穷的魔力。
苏承锦脸上的冰冷线条,终于柔和下来。
他反手握住江明月的手,那份温暖,从掌心,直抵心底。
他无奈地笑了笑。
“好。”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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