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上草叶后的清凉感并未持续太久，随着铁锹再次挥动，剧烈的摩擦很快让伤口重新灼痛起来。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草叶真有些效用，痛楚似乎比早上减轻了些许，让茉莉得以勉强支撑。
午后的天色不知不觉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乌云从远山背后层层叠叠地涌上来，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工地上空，连空气都变得黏湿闷热，让人喘不过气。风开始变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草，打在脸上生疼。
“要下雨了！加快速度！把这段坡面的浮土清完就能收工！”监工的吆喝声在风中显得有些变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工地上劳作的人们动作明显加快了几分，谁也不想在雨中作业，更担心这黄土坡地经不住雨水冲刷。茉莉也咬紧牙关，不顾手掌钻心的疼痛，拼命挥动铁锹。汗水混着尘土黏在脸上，她都顾不上擦。
李金凤今天似乎格外烦躁，在坡顶来回踱步，尖利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依旧精准地刺向茉莉：“……就你慢！拖累全班进度……看看你那样子……”
茉莉充耳不闻，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土方上。她负责的这段坡面，土质格外松软，旁边就是堆积如山的、尚未运走的土方，像一座不稳定的山丘。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的几点，瞬间就变得密集如鼓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黄土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视线迅速变得模糊，坡面几乎是在几个呼吸间就开始变得泥泞湿滑。
“快！收工！所有人撤离基坑！快！”王连长拿着铁皮喇叭的吼声穿透雨幕传来。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民工们扔下工具，互相搀扶着，争先恐后地沿着湿滑陡峭的坡道向上爬。混乱中，惊呼声、滑倒声不绝于耳。
茉莉也慌忙扔下铁锹，跟着人群向上爬。雨水冰冷地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她牙齿打颤。坡道变得异常湿滑，她脚下那双笨重的劳保鞋沾满了泥浆，几乎抬不起脚。每向上一步都异常艰难。
就在她爬到一半，气喘吁吁地抓住一丛裸露的草根试图借力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异响从侧后方传来！
茉莉惊恐地回头，只见她刚才劳作的那段松软坡面，在雨水的浸泡冲刷下，竟然发生了小范围的坍塌！浑浊的泥水裹挟着土块、石块，如同黏稠的洪流，向她这边倾泻而来！而更可怕的是，旁边那座堆积的土方山，底部也被雨水泡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巨大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塌方了！快跑啊！”
“救命！”
“那边还有人！”
绝望的哭喊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凄厉。向上爬的人群更加混乱，推搡、哭喊、践踏……茉莉被身后的人猛地一撞，脚下那双笨重的劳保鞋在泥浆里一滑，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尖叫着向侧面摔倒，直朝着那正在坍塌的坡面边缘滑去！
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了她的小腿，巨大的拉扯力将她向下拖拽。她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了一把冰冷的烂泥。死亡的阴影如同这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从侧面抓住了她挥舞的手臂！那力量极大，几乎捏碎了她的骨头，硬生生止住了她下滑的势头！
茉莉惊魂未定地抬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一件被雨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坚实肌肉轮廓的军装。他半个身子探在坍塌边缘，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旁边一根裸露的、看起来并不牢固的钢管，手臂上青筋暴起，稳住了两人摇摇欲坠的身形。
是赵振国！
他怎么会在这里？！
茉莉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和那双在雨幕中依旧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燃烧着某种惊人力量的眼眸。
“别乱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穿透风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然而，他们所处的境地并未好转。旁边的土方山在雨水的持续冲刷下，裂缝越来越大，泥土和石块簌簌落下，发出更大的轰鸣，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将两人彻底掩埋！
“赵团长！危险！快上来！”坡顶传来警卫员小张和其他人声嘶力竭的呼喊。
赵振国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的地形和不断坍塌的土方，眼神锐利如刀。他猛地用力，试图将茉莉拉上来，但茉莉身下的泥土过于松软，她的一条腿被泥石流卡住，一时根本无法挣脱！
“松开我！你快走！”茉莉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土方山，巨大的恐惧让她脱口而出。她不能连累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团长，而她……
赵振国低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不容置疑的坚决，有一闪而过的怒意，甚至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他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她的手臂，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如同矫健的猎豹，从侧面湿滑的坡道上迅速滑了下来！是那个黑脸汉子，石墩儿！
他二话不说，直接扑到茉莉身边，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飞快地扒开卡住茉莉腿部的泥土和石块，动作迅猛而精准。
“抓住！”石墩儿闷吼一声，和赵振国一左一右，同时发力！
“嗬！”赵振国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手臂肌肉贲张，借着石墩儿扒开泥土的瞬间，猛地将茉莉从泥石流中提了起来！
几乎就在茉莉脱离险境的下一秒——
“轰！！！”
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旁边那座堆积的土方山终于彻底崩塌！黏稠的泥浆和巨大的土块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他们刚才所处的位置彻底吞没、掩埋！
泥浆和碎石溅了三人一身。茉莉被赵振国紧紧护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心脏有力的跳动，以及那混合着雨水、泥土和淡淡烟草味的、强烈的男性气息。
坡顶上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呼和喧哗。
“赵团长！”
“快！快拉他们上来！”
几只手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拉上了相对安全的坡顶。茉莉瘫软在泥泞的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进嘴里的泥水，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冷，后怕，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赵振国站稳身形，军装早已狼狈不堪，沾满泥浆，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点，目光第一时间扫过瘫坐在地上的茉莉，确认她并无大碍后，才转向站在一旁、同样浑身湿透、沉默不语的石墩儿。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赵振国的眼神深沉、锐利，带着审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石墩儿的目光则平静、木然，甚至有些空洞，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与他无关，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石墩儿微微低下头，转身，默默地挤开围观的人群，消失在依旧滂沱的雨幕和混乱的工地背景中，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赵团长，您没事吧？太危险了！”王连长急匆匆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后怕和惶恐。
赵振国收回目光，脸色恢复了一贯的冷峻，语气不容置疑：“立刻组织全面排查险情，加固所有边坡！类似隐患，绝不允许再出现！”
“是！是！”王连长连连点头。
风雨依旧肆虐，工地上乱成一团。茉莉被人搀扶起来，裹上不知谁递过来的一条破麻袋，瑟瑟发抖地站在雨里。她看着赵振国在雨中指挥若定的挺拔背影，又望向石墩儿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这一次，是他救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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