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号在实验轨道上稳定运行的雄姿，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昭铁总厂每一位工匠的心中。那铿锵有力的轮轨撞击声，混合着蒸汽机沉稳的吐纳，不再是令人忐忑的异响，而是胜利的凯歌，是力量的确证。连日来因铺设标准骤然提升而疲惫不堪的筑路队伍，在亲眼目睹启明号拉动超过四万斤重物，在加长轨道上往复奔驰、操控自如的场面后，所有因严苛要求而产生的怨言与身体的劳顿，都在这钢铁巨兽展现的力量面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深切骄傲，以及为了早日见到这奇迹奔驰在自己亲手铺设的轨道上而产生的、更加高涨的干劲。为巨龙铺路成了所有筑路者心中无声却坚定的信念。
林昭审时度势，果断下令：启明号下线，移往西线起点！待徐州西门至十里铺段轨道铺设、校验完毕，即刻进行首次正式线路运行！我们必须让朝廷，让天下人，尽快看到它的价值！
命令一下，整个昭铁体系如同上紧发条的精密仪器，运转到了极致。专门为运输机车打造的巨型木质平板拖车被十六头健牛牵引着，启明号如同一位即将奔赴沙场、奠定乾坤的君王，被工匠们用撬杠、滚木和绞盘，怀着近乎虔诚的谨慎，小心翼翼地固定其上。王铁臂亲自带着一队精干护卫，前后簇拥，这支特殊的队伍缓缓驶出昭铁总厂那高大的门楼，沿着略显拥挤的官道，向西门外的铁路零起点进发。
这一奇景，立刻引发了全城轰动。沿途百姓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涌上街头，挤在道路两旁，指指点点，惊叹声、议论声汇成一片。
快看！那就是火车头！我的老天，这么大个铁疙瘩，真能自己跑？
听说不用吃草，光烧煤喝水，力气比几百头牛还大！
瞧那大轮子，比人还高！这要是压过来......啧啧。
昭铁厂真是了不得，林少掌柜莫非是鲁班再世？
各种惊叹、猜测、乃至略带恐惧的私语，随着启明号的移动不胫而走，为这条即将诞生的铁路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人群中，也不乏一些眼神闪烁、交头接耳者，将所见所闻默默记下。
与此同时，铁路西线起点至十里铺这第一段示范线路的最终冲刺也进入了白热化。工匠们按照林昭制定的、已被事实证明行之有效的严苛标准，近乎执拗地校验着每一寸道砟的夯实密度，用长长的透明水管水平仪复核着每一根枕木的顶面高度，用特制的轨距尺和肉眼反复检查着每一段钢轨的平直度与鱼尾板连接的紧密。震天的号子声、沉闷的夯土声、清脆的金属敲击声，汇成了一首充满力量与希望的劳动交响曲。一条笔直、坚固、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钢铁大道，正以前所未有的质量和速度，坚定地向着西方延伸。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要在启明号正式上线前，交出最完美的答卷。
然而，光明越是耀眼，其投下的阴影便越是浓重，且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就在启明号安全抵达西线起点临时搭建的机车库，工匠们围着它进行运行前最后调试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血红。一骑快马，马蹄声疾如骤雨，疯也似的冲入昭铁总厂，马上骑士几乎是滚落下来，踉跄着冲到正在与李老蔫核对锅炉参数的林昭面前，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极度的惊恐和奔跑而颤抖得几乎无法成句：
少......少掌柜！不好了！出......出大事了！西线......西线鬼哭沟那段，刚......刚铺好还没验收的轨道，被人......被人撬了！枕木被扔得到处都是，好几根钢轨......被......被用蛮力扭成了麻花！毁了，全毁了！
林昭瞳孔骤缩，心脏猛地一沉。鬼哭沟他知道，那是线路上一段穿越荒僻丘陵的沟壑，前后数里无人烟，地形隐蔽，正是最容易被人下手而难以察觉的地方。
可曾抓到人？现场有何发现？林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迅速。
没......没抓到人，看痕迹是夜里动的手，天蒙蒙亮时才被巡路的人发现。但......但在现场，留下了这个......邪门的东西！来人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粗糙的、仿佛是从破棺材板上撕下来的木牌，双手递上。
林昭接过，入手只觉得一股阴寒。木牌上用暗红色的、散发着隐隐腥气的粘稠液体，画着一个扭曲怪异、令人望之心悸的符咒，下面还有一行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的字：
铁龙过境，惊扰地脉，山神发怒，瘟疫降临！
那暗红的颜色，像极了干涸的血迹，在暮色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戾。
几乎就在林昭审视这邪异木牌的同时，王铁臂也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旋风般冲了进来，他甚至没注意到地上的信使，直接对着林昭吼道：昭哥儿！邪了门了！厂里好几个家在外县村镇的工匠，今天下午同时收到村里捎来的口信，要么是家里人哭喊着跑来，说......说咱们这火车是旱魃坐驾，一旦跑起来，会吸干方圆百里的地气水脉，导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还有人说，火车喷出的黑烟是妖瘴毒气，闻久了就会染上肺痨，吐血而死！现在好多工匠家里人都慌了神，跑到厂里来，又哭又闹，非要拉他们回去，说不能跟着造这害人的玩意儿！厂子里现在人心惶惶！
谣言！恶毒、精准且极具煽动性的谣言！
这绝非普通乡民因风水迷信或无知恐惧所能自发形成的。背后必然有一双或数双熟悉底层民间心理、深谙蛊惑之道，且组织严密、能量不小的黑手在统一策划、协同操控。破坏与谣言，一硬一软，一明一暗，直指铁路建设的物质基础与人心根基。结合陈文烛之前关于漕运发难的密信，答案几乎已呼之欲出——漕运集团及其关联的地方保守势力，眼见朝堂弹劾未能立刻奏效，便迫不及待地将战火引向了民间基层，意图从根基上动摇铁路的建设和赖以生存的民心向背！
林昭面色冰寒，眸中厉芒一闪而逝。他攥紧了手中的邪异木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快步走向西线起点那片临时搭建的工棚区。那里，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数百名闻讯从厂区和附近工地赶来的工匠、学徒乃至一些力工，人人脸上都失去了往日劳作后的充实，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惊疑、惶恐和不安。鬼哭沟的恶意破坏和那带着血咒的木牌，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而旱魃坐驾妖瘴毒气的可怕谣言，更是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快速弥漫，侵蚀着他们的意志。就连对林昭最为信服、性子最是刚猛的王铁臂，此刻眼神中也充满了被挑衅的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李老蔫更是眉头紧锁，望着周围躁动的人群，满是忧虑。
少掌柜，这......这山神发怒，瘟疫降临......不会......不会是真的吧？那木牌上的字，看着忒吓人了！一个平素胆小的年轻工匠，带着哭腔怯生生地问道，他的话，无疑代表了此刻在场许多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林昭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与寒意，走到工棚前一处稍高的土堆上，目光如冷电般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惶恐、茫然、期待他给个说法的面孔。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空洞的说教、苍白的技术解释，在面对这种直击灵魂深处原始恐惧的污蔑时，都是无力且苍白的。必须用更强大的力量，更决绝的姿态，更坚定的信念，才能粉碎这无形却致命的恐惧枷锁。
他猛地转身，伸手指向工棚后方那覆盖着厚重油布、如同沉睡巨兽般的启明号轮廓，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钢铁交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撞击着他们的心灵：
山神？瘟疫？旱魃？妖瘴？
我辈工匠，不信虚无鬼神，只信手中之力，只信格物致知之理！
若有山神阻路，我便用这钢铁之力，凿山开道，让他低头！
若有瘟疫横行，我便用这车轮之速，昼夜不息，运送医药，拯救黎民！
至于旱魃妖瘴——林昭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意，纯属无稽之谈！机车之力，源于水火相激，乃天地自然之力为人所用！何来吸吮地气？黑烟乃煤末燃烧不尽所致，我等正在改进炉膛，力求其净，何来妖瘴毒气？！此等荒谬之言，不过是见不得光的宵小之辈，惧我之光，惧我铁路之利，用以蛊惑人心、阻挠进步的卑劣伎俩！
他几步跨到启明号旁边，抓住油布一角，猛地发力扯下！
哗——
黝黑锃亮、充满力量美感的庞大车体，在最后一缕夕阳余晖和周围骤然亮起的火把光芒映照下，反射出冷厉而威严的光芒，那巨大的驱动轮、复杂的连杆、高耸的烟囱，无不彰显着工业力量的磅礴与征服感，与那阴暗的木牌、恶毒的谣言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与心理冲击！
他们撬我铁轨，毁我枕木，是惧我之路基坚实！他们散播谣言，蛊惑人心，是惧我之力量凝聚！他们怕什么？他们怕的，就是我们这即将奔驰起来的钢铁巨龙！怕它碾碎他们赖以苟延残喘的旧秩序！
林昭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因震撼而暂时寂静的夜空中：
他们想用恐惧吓垮我们，用破坏阻止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要用更快的速度，修好被毁的铁路！我们要用这启明号的轰鸣，碾碎一切鬼蜮伎俩！我们要用事实，让所有谣言不攻自破！
传我命令！
第一，护路队即刻升级扩充，更名为铁路巡护队，由王铁臂兼任管队，汪承业东家协助筹措经费装备！即刻从工匠、流民中抽调三百精干忠诚之士，配发棍棒、钢叉，日夜分段巡逻，设立哨卡，尤其加强夜间与荒僻路段警戒！再遇破坏，坚决拿下，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第二，李老蔫带技术工匠与抢修队，携带备料，连夜赶赴鬼哭沟，评估损失，制定方案，立即抢修！我要在明日午时之前，看到那段铁路恢复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好！
第三，通告全厂及沿线所有人员，凡提供确切破坏线索、协助擒获贼人者，赏银百两！凡恶意散播谣言、煽动人心、扰乱秩序者，一经查实，一律按破坏铁路论处，送官严办！绝不姑息！
第四，明日巳时正，启明号按原计划，准时进行首次正式运行，目标十里铺！所有工序，不得因此事延误分毫！我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看看，是他们的谣言和破坏厉害，还是我们昭铁厂的意志和车轮厉害！
林昭这一连串清晰、果决、充满力量的命令，如同一股狂飙，瞬间冲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阴霾。工匠们看着他屹立在启明号旁那坚定如山、毫无动摇的身影，听着他斩钉截铁、充满自信的话语，心中的疑虑和恐惧，渐渐被一股同仇敌忾的怒火、被一种扞卫自身劳动成果与信念的决绝所取代。
对！少掌柜说得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修好铁路！让火车跑起来！看他们还怎么胡说八道！
跟着少掌柜，跟那些王八蛋干到底！
人群重新爆发出怒吼，之前的惶恐被一种更为炽热的情绪所覆盖。
夜色彻底笼罩大地，但昭铁总厂、西线起点以及遥远的鬼哭沟沿线，却亮起了比以往更多的火把与灯笼，蜿蜒闪烁，如同一条不屈的火焰长龙，在与浓重的黑暗抗争。李老蔫带着抢修队，扛着工具和材料，义无反顾地奔赴破坏现场；王铁臂雷厉风行，开始筛选人手，组建巡护队；工地上，校验轨道、紧固螺栓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而有力。破坏与恐惧，非但没有阻止前进的脚步，反而如同在熔炉中投入了新的助燃剂，激起了更强大、更团结的反弹。
林昭独自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高处，望着下方如火如荼、斗志昂扬的景象，眼神冷冽如寒星，遥望北方京师的方向。
之光已然点亮，任何试图阻挡它的阴影，无论来自朝堂的攻讦，还是来自民间的暗箭，都必将被这凝聚了智慧、汗水与信念的钢铁洪流，毫不留情地——碾得粉碎！但他也深知，这仅仅是对手的第一次试探性攻击，更猛烈、更狡猾的风暴，恐怕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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