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奏章,如同一本精心编纂的“铁账本”,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呈送到了北京通政司。这本“账本”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辩解,通篇以详实的数据和严密的逻辑构成。
奏章首先详述了北线徐州-临清铁路自通车以来,截至万历七年腊月的运营情况:
“……计通车九十日,共发货车三百二十列,客车一百五十列。货运一项,承运漕粮转输、商货布匹、煤炭铁器等,计收运费八万七千六百两;客运一项,按座次等差收费,计得银两万一千三百两。除却人员薪俸、煤炭消耗、车辆维护、轨道路基日常修缮等项开支,净利已达四万五千两。据今运营之势,北线铁路岁入当不低于五十万两,净利可逾二十万两……”
这组数字,让翻阅奏章的户部官员都为之动容。一条铁路,年利二十万两,这几乎是某些贫瘠省份一年的税银总和!而这,还仅仅是通车不足百日的数据。
接着,奏章笔锋一转,指向了更宏观的经济层面:
“……铁路一通,物流加速,货殖繁盛。据徐州、临清及沿线州府上报,近三月商税较去年同期,平均增幅达三成五。仅临清一城,因货物周转量大增,新增牙行、脚店、仓储百余家,依附铁路为生之民,数以万计。此乃铁路带动之活水,润泽地方之明证……”
奏章的后半部分,则是对南线贯通后的效益预估:
“……若南线徐州-扬州铁路贯通,则将富甲天下之两淮盐课、苏松绸缎、景德瓷器等,尽数纳入铁路网络。据通轨总公司预估,南线岁入当不低于北线,且因连接运河、长江,水陆联运,其效倍增。届时,南北两线年利合计,可达五十万两以上,加之带动商税增长,实为国库开辟一稳定财源,远非一次性投入所能比拟……”
最后,林昭才以沉稳的笔触,回应了朝中关于南线工程艰难、耗费巨大的质疑:
“……南线地质虽复杂,然已有北线经验,工匠技艺日益精熟,更有利玛窦所授测绘新法,可规避险阻,优化路线。前期投入虽巨,然相较于其长远之利,实为九牛之一毛。且扬州商贾踊跃,愿输捐助役,亦可缓解部分工费。若因噎废食,半途而废,则前功尽弃,已投之巨万白银尽付东流,诚为可惜。伏乞陛下与朝堂诸公,放眼长远,续拨钱粮,促成南线全功,则国幸民幸。”
这份奏章,如同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京城官场一阵躁动。
户部尚书看着那“岁入五十万两”的预估,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太仓库这些年虽然因张居正的改革有所充盈,但北虏南倭,各处都要用钱,谁会嫌银子多?若真能如林昭所言,这铁路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金矿。
工部的官员则对林昭提到的“工匠技艺精熟”、“测绘新法”更感兴趣,但也有人私下嘀咕:“说得轻巧,水网洼地,哪有那么容易?”
而那些与漕运利益攸关的官员,则感受到了更深重的危机。林昭这分明是在用真金白银,撬动朝廷的政策天平!一旦南北铁路网成型,漕运的垄断地位将彻底崩塌。
奏章被送至内阁。
张居正仔细阅罢,久久不语。他欣赏林昭的能力和魄力,也认可铁路的战略价值,但他身为首辅,必须权衡全局。林昭的“铁账本”很有说服力,但也过于锐利,必然会激起更强烈的反弹。他提笔在奏章票拟上写了“着户部、工部议覆”几个字,既未明确支持,也未反对,将皮球踢给了具体负责的部堂。
然而,朝会的辩论却无法回避。
这一日的早朝,气氛格外凝重。万历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虽未亲政,但目光中已有了几分帝王的审视意味。
户部左侍郎率先出班,力陈铁路之利:“陛下,林昭所奏,数据详实,北线运营初见成效,南线预期收益可观。且铁路带动商税,惠及地方,实为开源良策。臣以为,当准其所请,保障南线钱粮,以期早日贯通,利国利民。”
话音刚落,一位都察院御史便高声反驳:“陛下!万万不可!林昭所言,不过画饼充饥!北线侥幸得成,便敢妄言岁入五十万?南线工程艰难,耗费无算,若中途生变,或预期落空,则巨额投入谁来承担?届时国库空虚,悔之晚矣!臣以为,当令北线运营一至二年,观其成效,再议南线不迟!”
“臣附议!”另一位官员出列,“况且,铁路一行,夺漕运之利,致使运河沿岸数以十万计之纤夫、船工、闸丁生计无着,若激起民变,孰之过欤?林昭只言其利,不言其弊,居心叵测!”
“荒谬!”支持铁路的官员立刻反击,“漕运积弊已久,漂没损耗,层层盘剥,其效十不存五!铁路高效快捷,正是革除积弊之良机!岂能因少数人之私利,而阻国家进步之大计?”
“尔等莫非收了漕运的好处?”
“血口喷人!尔等才是被林昭的奇技淫巧迷了心窍!”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几乎要将文华殿的屋顶掀翻。
端坐御座的万历皇帝,看着下面吵得面红耳赤的臣子们,眉头越皱越紧。他年少登基,最厌烦的便是这无休止的争吵。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张居正。
张居正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他出班躬身,声音沉稳,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陛下,臣有奏。”
“先生请讲。”
“陛下,铁路之利,北线已有实证,毋庸置疑。然南线之艰,亦是实情。朝廷财力,确需统筹。”张居正缓缓道,“然,做事岂能畏首畏尾?若待北线运营数年,则南线机遇已失,商情民望皆冷,再欲重启,事倍功半。”
他话锋一转:“然,全力投入,亦非万全之策。臣有一议:可准林昭所请,续拨部分钱粮,支持南线建设。但同时,需令其立下‘军令状’,限定南线扬州段,于万历八年年底前,必须全线贯通,并实现初步运营。若逾期未能达成,或运营后收益远不及预期,则林昭及铁路总局上下,皆需承担相应罪责!”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这是将巨大的压力和责任,明确地压在了林昭一人的肩上!成了,加官进爵,铁路大兴;败了,则可能前程尽毁,甚至性命不保。
支持者觉得此法既给了机会,也控制了风险;反对者则暗喜,认为林昭绝无可能在复杂的水网地带,于一年内完成如此艰巨的工程,届时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其扳倒。
万历皇帝眼睛微亮,他觉得此法甚好,既能推进事情,又能约束臣下。“便依先生所言。拟旨,着工部、户部核拨相应钱粮,支持南线建设。命林昭接旨之日起,限期一年,务必于万历八年腊月前,使徐州-扬州铁路全线贯通并通车运营。若逾期或成效不彰,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
圣旨很快便传到了徐州。
林昭跪接圣旨,听到“限期一年”、“严惩不贷”的字眼时,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他需要的就是朝廷的明确态度和继续的支持,至于压力,他早已习惯。
“臣,林昭领旨!必当竭尽全力,如期完成南线工程,以报陛下天恩!”他叩首,声音坚定。
送走天使,林昭立刻召集所有核心人员,包括赵振山、汪承业、李老蔫、王铁臂、潘弘道,以及被特意请来的利玛窦。
他将圣旨的内容直言相告,没有任何隐瞒。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军令状”带来的压力。一年时间,要攻克淮安段最后也是最难的几十里水网洼地,要铺设全线铁轨,要保证通车运营……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东家,这……时间太紧了!”李老蔫率先开口,脸上满是忧色,“淮安那段烂泥地,就算用上新法子,打桩筑基也快不起来啊!”
王铁臂也瓮声瓮气道:“是啊,东家,人手、物料都紧张,一年……够呛!”
汪承业则皱着眉头计算着资金链。
潘弘道沉默不语,但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内心的不乐观。
唯有利玛窦,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似乎在想技术上的可能性。
林昭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担忧尽收眼底。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沉寂:
“诸位,我们没有退路。”
“朝廷在看着我们,对手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扬州的商贾在盼着铁路通车,沿线的百姓在指望这条活路!”
“一年,是压力,也是动力!”他猛地提高声调,“从今日起,铁路总局上下,进入战时状态!”
“李老蔫、王铁臂!”
“在!”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淮安段路基,必须在六个月内全部夯实达标!可以分段同时开工,可以三班轮换,人可以再招,物料我让汪大掌柜保障!我只要结果!”
“是!”两人对视一眼,咬牙领命。
“汪承业!”
“在!”
“资金、物料,绝不能出任何纰漏!同时,加大与扬州商贾的联系,他们不是愿意输捐吗?告诉他们,现在就是他们表现的时候!让他们出人、出钱、出地方支持!我们要在扬州掀起一场‘迎铁路’的热潮!”
“明白!”汪承业重重点头。
“潘主事!”
潘弘道一愣,没想到林昭会点他的名。“下官在。”
“你熟悉部堂规章,南线建设所有文书往来、程序报备,由你全权负责,务必顺畅,不得有任何拖延掣肘!同时,协助赵指挥,保障沿线治安,绝不能再出任何乱子!”
潘弘道感受到肩上的担子,肃然拱手:“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利玛窦先生。”林昭看向这位西洋学者。
“林主事请讲。”
“请您和您的学生,组成专门的测绘与技术支持小组,常驻淮安段最难处理的工区。运用所有您掌握的新式算法和测量技术,为攻坚提供最精准的指导!我们需要您的智慧。”
利玛窦郑重地点了点头:“义不容辞。”
最后,林昭看向一直沉默的护路营指挥使赵振山:“赵指挥!”
“末将在!”赵振山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护路营,既是工程的护卫,也是攻坚的预备队!关键时刻,你的人要能顶得上去!沿线安保,给我扎成铁桶一般!”
“遵命!末将用脑袋担保,绝无闪失!”
一道道命令发出,如同战鼓擂响。所有人的脸上,最初的忧虑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会议结束后,林昭独自一人留在签押房。他推开窗户,寒冷的北风瞬间灌入,让他精神一振。
窗外,是忙碌的徐州总站,灯火通明,列车往来不息。而他的目光,却投向了南方,那片笼罩在冬日薄雾下的、尚未完全征服的水乡泽国。
一年。
只有一年。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不仅仅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更是一场与旧势力、与自然条件、与自身极限的终极较量。
南线的工地上,注定将迎来一个不眠的冬天。而林昭知道,他必须赢下这场豪赌,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更是为了将那钢铁的脉络,真正嵌入这个古老帝国的肌体之中。
(第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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