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九年的初夏，徐州铁路总站旌旗招展，冠盖云集。北线贯通已稳定运营，南线徐州-扬州段在全力复工后，终于在这一日迎来了全线通车的盛典。相较于北线通车时的震撼与争议，此次南线贯通，朝野上下几乎是一边倒的赞誉。钢铁巨龙深入帝国最富庶的江南腹地，其带来的经济与战略价值已毋庸置疑。
月台上，新任工部右侍郎、铁路总督办林昭，身着绣着孔雀补子的绯色官袍，腰束金带，沉稳地主持着典礼。他面容清癯，目光比几年前更加深邃，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枢机的威仪。在他身后，潘弘道、汪承业、王铁臂、李老蔫、利玛窦等核心班底肃然而立，人人脸上都带着历经磨难终见曙光的欣慰与自豪。
“呜——！”
汽笛长鸣，披红挂彩的“扬帆号”机车，牵引着十余节装饰一新的车厢，在万众瞩目下，缓缓驶出徐州总站，沿着闪亮的钢轨，向着烟雨朦胧的南方疾驰而去。站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礼炮轰鸣，象征着大明帝国南北经济血脉的正式联通。
看着列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林昭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多年的夙愿，无数的博弈，乃至血与火的考验，终于凝结成了这纵横南北的钢铁骨架。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铁路不再是需要他呕心沥血、时刻扞卫的“奇技淫巧”，而是真正融入了帝国肌体，成为了不可逆转的国策。
庆典之后的宴席上，宾主尽欢。来自扬州的盐商、绸缎商代表纷纷向林昭敬酒，言辞恳切，感激铁路带来的无限商机。朝中派来观礼的官员也态度恭谨，再不见往日的质疑与倨傲。林昭从容应对，举止得体，但敏锐如潘弘道、汪承业者，却能察觉到他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疲惫。
是夜，林昭婉拒了所有后续的应酬，独自一人登上了总督衙门后的望楼。初夏的晚风带着暖意，拂动他的袍袖。脚下，徐州城万家灯火，因铁路而愈发繁华；远处，隐约可见铁路货场依旧灯火通明，列车往来不息。
一条无形的、却更为坚固和庞大的铁路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以他为核心，囊括了通轨总公司、昭铁系统、沿线依附的商贾、乃至格物院培养的技术官僚。这股力量，足以影响朝局。
“树大招风啊……”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林昭没有回头，他知道来者是谁。能不经通报直接登上此处的，唯有奉密旨前来的内阁首辅，张居正。
张居正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脚下的煌煌灯火，语气听不出喜怒：“临清-辽阳军运支线，已按你的条陈，部分路段改建为永久线路，纳入北线体系。辽东李总兵凭借此线，粮草无虞，已在碧蹄馆挫败倭寇锋芒，战局趋于稳定。陛下甚慰。”
林昭微微躬身：“此乃前线将士用命，朝廷调度有方，林昭不敢居功。”
张居正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林昭脸上，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你可知，如今朝中私下如何议论你？”
林昭沉默片刻，答道：“或有赞誉，或有非议，无非是‘权柄过重’、‘尾大不掉’之类。”
“你倒是清楚。”张居正语气转冷，“铁路之利，已现。然你林昭之名，亦随之响彻朝野。通轨总公司富可敌国，格物院网罗天下巧匠，护路营俨然私兵，如今又深得商贾之心……昭之，你让陛下，让老夫，如何能完全安心？”
这话已是极其直白，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林昭迎着张居正的目光，脸上并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元辅大人所言，林昭近日亦深思之。”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铁路骨架已成，后续路网扩张、运营管理，自有章程可循，潘弘道、汪承业等皆可胜任。格物院有利玛窦先生及诸多学子，学问传承已上轨道。林昭一介工匠出身，得蒙陛下与元辅信重，侥幸做成此事，已属逾格。如今功成，岂敢久恋权位，徒惹物议？”
张居正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林昭恳请元辅代奏陛下，”林昭拱手，深深一揖，“臣，工部右侍郎、铁路总督办林昭，愿辞去铁路总督办一职，并请辞工部右侍郎之衔，只保留虚职，归籍荣养。通轨总公司及铁路总局一应事务，皆可交由朝廷选派干员接手。昭铁总厂，臣亦可献出大部分股分，由朝廷监管。唯愿保留格物院山长一职，潜心学问，为大明培养些许格物之才，于愿足矣。”
夜风骤停，望楼之上一片寂静。张居正死死地盯着林昭，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的虚伪与试探。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坦然与……疲惫。那是一种耗尽心力、登临绝顶后，看透世事浮沉的疲惫。
良久，张居正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复杂：“急流勇退……你倒是舍得？可知这一退，意味着什么？”
“舍得。”林昭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意味着心安，意味着……可以看看沿途错过的风景。”他想起了苏州书肆中，那双清澈而聪慧的眸子，那个能与他在格物之学上有所共鸣的独特女子。这份初萌的、尚未来得及细细品味的情愫，在紧张的朝局与繁重的工程中，一直被压抑在心底。
张居正不再说话，只是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转身默默下楼。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萧索，或许是想到了自己身处漩涡中心，此生恐怕再无“退”的可能。
数日后，一道震动朝野的旨意传出。
工部右侍郎、铁路总督办林昭，因身体抱恙，再三恳辞，准其卸任铁路总督办一职，工部右侍郎改为虚衔，赐金还乡荣养。其麾下潘弘道授工部郎中，实掌铁路总局；汪承业仍掌通轨总公司，受总局辖制；王铁臂、李老蔫等授工部匠官，各有封赏；利玛窦仍主格物院。昭铁总厂收归官督商办，林昭保留部分股分。另，特旨嘉奖林昭之功，赐匾“国之干城”，赏赐金银田宅无算。
此旨一出，天下哗然。有人赞林昭识大体，明哲保身；有人讥其功高震主，被迫隐退；也有人扼腕叹息，认为帝国失去了一位能臣。
而在徐州城西，新赐的侍郎府邸内，却是一片难得的宁静。
林昭已换下官袍，穿着一身普通的直裰，正在书房内整理这些年的手稿、图纸。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文字和线条上。父亲林大锤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看着儿子忙碌的背影，脸上既有骄傲，也有卸下重担后的轻松。他不懂朝堂的风云，只知道儿子不用再那么拼命，可以过点安生日子了，这比什么都强。
府中的仆役正在管事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安置着从衙门带回的书籍文书。林昭拿起那本在苏州漱玉斋购得的《武备志·火器篇》残卷，翻看着书页上那些清秀却见解独到的批注，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在书肆中从容应对赵公子纠缠、与他讨论技术细节时不卑不亢的身影——沈云漪。
他与她，仅有苏州那一面之缘。但那个聪慧、敏锐、在困境中依旧保持着风骨与见解的女子，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种超越了世俗男女之情的欣赏，如同知己般的惺惺相惜。他知道，她与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或许……是时候去苏州走一趟了。”林昭合上书卷，心中暗忖。并非急于确定什么，只是觉得，在卸下重担之后，应该去拜访一下那位给他留下特殊印象的“故人”，看看她近况如何，或许，还能继续那未尽的技术探讨。
窗外，初夏的阳光正好，院中的石榴花开得正艳。遥远的北方，钢铁巨龙依旧在帝国的版图上奔腾不息，但那已是潘弘道、汪承业他们的舞台。
属于林昭的波澜壮阔的时代，似乎暂时落下了帷幕。他选择了在功成名就的巅峰转身，将曾经的雄心壮志，化作了脚下坚实的路基，托举着帝国走向未知的远方。
而他自己，则从这时代的潮头悄然退下，回到了生活的青萍之末。这里有等他归家的老父，有他感兴趣的格物之学，还有一份……尚在远方，需要时间去酝酿、去经营的，如同静水深流般的情谊。
未来的路或许还有风雨，但至少在此刻，功成身退，前路可期。
（第三卷 终）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我在明朝修铁路更新速度全网最快。